钟里,时间静止不动,就像这屋里的空气一样。可是后来我感觉到,她的肌 肉开始微微地使劲。她把目光移开,不看我的脸,同时轻轻地用她的右手把 我的手从她的手臂上挪开,往她身边拉过去,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近她的心 口,然后她的左手也迟迟疑疑地,温情脉脉地移过来握着我的手。她的两只 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我这只宽大的、沉重的、赤裸裸的男子的手,接着开始怯 生生的爱抚,非常非常轻柔的抚摸。起先,她的纤细的手指只是好奇似的, 在我那不加反抗、一动不动的手掌上摸来摸去,轻柔得像阵微风,只是从皮 肤上轻轻地擦过。然后我就感觉到,这两只单薄的孩子般的小手小心翼翼地 一点一点地从手腕向上一直摸到手指尖上,里里外外一遍又一遍地把我的手 的轮廓温柔地摸了又摸,像是勾引,像是诱惑,起先摸到我坚硬的指甲,吓 得停住不动,然后把指甲的四周摸了一遍,接着又沿血管向下,一直摸到手 腕,就这样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这是一种柔情似水的探询,从来不敢大 胆地真的把我的手紧紧抓住,不敢握紧,不敢抓牢。这种爱抚宛如微温的清 水在轻轻地冲洗你,这种戏谑的爱抚,既毕恭毕敬,又天真稚气,既惊愕不
已,又不胜娇羞。然而我感觉到,这个热恋中的姑娘把我献出来的这一部分 自我当作我的整体,已经完全把我紧紧地抱住。她的头不由自主的更加往后 靠向安乐椅,仿佛想更加快活地享受这轻柔的接触。她靠在那里,像在沉睡, 也像已进入梦乡,眼睛闭着,嘴唇微张,一种彻底安静休憩的神情使她面容 平静,同时也使她容光焕发,与此同时,她纤细的手指从我的手腕到我的指 尖,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抚摩,越摸越产生新的幸福之感。在这种亲切的触摸 之中,毫无任何欲念,只有一种静默的、惊愕的欢悦之情,因为她终于能够 浮光掠影地占有我的一小部分肉体,并且向我表达她那难以估量的爱情。在 这以后,我在女人的拥抱里,甚至在激情如火的女人的怀抱里也从来没有感 到过比在这个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爱情之戏中所体验到的更加激动人心的柔 情蜜意。
这一幕到底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些经历使人忘却习惯的时 间观念。这种羞答答、怯生生的轻柔抚摩发出一种使人昏迷,使人晕眩,催 人入眠的作用,这个抚摩比上次的那个突如其来的灼热一吻更加使我激动, 更加使我心神震颤。我一直没有力气把手抽回来——我想起了一句话:“我 只要你容忍我的爱情就行了。”——我在一种昏昏沉沉的梦寐状态之中享受 这种一刻不停的酥麻的感觉,从我的皮肤一直侵入我的神经,可是与此同时, 我在下意识里又因为这样过分地为人所爱而感到羞愧,而我自己呢,除了一 股昏乱的羞怯,和一阵难堪的畏惧之外,竟一无所感。
可是渐渐地,我的这种僵硬呆滞的状态,我自己也无法忍受——并不是
她的爱抚使我厌倦,也不是她那纤秀的手指这样温暖的来回移动,这轻柔羞 怯的接触使我难受。折磨我的,是我的手这样僵死地搁在那里,仿佛这只手 不属于我,而抚爱这只手的那个人也并不属于我的生活。就像在半醒半睡的 状态中听见教堂里钟声齐鸣,我知道,我必须作出一种回答——要么抵御这 种爱抚,要么我也以爱抚相报。但是我既无力抵御,也无力以爱抚回报:我 心里只是急着想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绷紧我的肌肉。我 开始慢慢地,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把我的手从她两手轻柔的包围之中解脱出 来,像我希望的那样,不被觉察地解脱出来。但是这敏感的姑娘立刻感觉到
——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我的手已经开始在往回缩。她仿佛吓了
一跳,猛地把我的手放开。她的手指宛如枯叶从树上凋落。突然间,使人酥 麻的温暖从我的皮肤上消失。我有些窘迫地把我这只被她放弃的手又抽回到 身边,因为与此同时,艾迫待的脸上又阴云密布,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 显出一副孩子气的撅嘴赌气的样子。
“别这样!别这样!”我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说, “伊罗娜马上就要来了。”我发现,我说出这些空洞无力的话,她只有颤抖 得更加厉害,那股猛烈爆发的同情心又开始涌上我的心头。我向她弯下腰去, 在她额上轻轻地飞快地吻了一下。
然而她灰色的双眸严厉地直瞪着我,一副抗拒的神气,仿佛看穿了我,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我深藏在脑海里的思想。我没有能够骗过她那明察秋毫的 感觉。她已经发现我的手慌忙逃走,我实际上挣脱了她的温存的爱抚,而我 的匆匆一吻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只不过是窘迫和同情而已。
四十三
尽管我拚命作出种种努力,并没有表现出最大限度的耐心,并没有使出 我最后的力量来装模作样,这始终是我在这些日子里犯的错误,我的不可挽 回、不可原谅的错误。我白白地下定决心,不说一句话、不用一道目光、不 做一个手势,让她感觉到,她的柔情蜜意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一再想起康 多尔的警告,如果我刺伤了这个心灵脆弱容易受伤的姑娘,我会造成多大的 损害,得承担多大的责任。你还是让她爱你吧,我一而再地对我自己说,这 八天你好好掩盖一下自己的感情,装出另一副面孔,维护一下她的自尊心。 别让她感到你在欺骗她,你在加倍地欺骗她,因为你一面心情开朗、满有把 握地谈到她不久就会恢复健康,而与此同时,内心又因为畏怯羞愧而暗暗发 抖。我一再提醒自己:显得大大方方的,完全落落大方的样子,设法让你的 嗓子听上去亲切动人,你的双手带着温存轻柔的情意。
但是一个女子一旦把她的爱慕之心向一个男子泄露,在这个女子和这个 男于之间便有一种人辣辣的、神秘的、危机四伏的空气在震颤不已。恋人身 上总拥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察一切的本领,能觉察被爱者的真实感情, 爱情就其最内在的本质而言,总是希望一切都没有任何限制,因此,恰如其 分的行为,一切中庸适度的行为对于恋人来说是使人反感、难以忍受的。只 要对方的感情稍稍抑制、略为压抑,她就感觉到阻力,只要不是完全顺心遂 意,她就有理由认为这里暗藏着抵抗的力量。当时我的举止态度想必有些尴 尬慌乱,而我的言谈大概也有些不坦率真诚、不机灵巧妙的地方,因为我所 有的努力都经受不住她那警觉的等待。最后一招我没有能够成功:我没有能 使她信服。她心里充满了怀疑,越来越惴惴不安地预感到,我并没有把她渴 望从我这里得到的那个真正的、惟一的东西给她,那就是用我的爱情回报她 的爱情。有时候我们好端端地正在谈话,——刚好在我最为热心卖力地争取 她的信赖,争取她的友情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她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锋利 地看着我;于是我总是不得不垂下我的眼睑。我觉得,她好像刺进一枚探针 来检查我内心最深沉的底层。
就这样过了三天,我也受罪,她也受罪;我从她的目光里,沉默里,不
断感觉到默默无声的、热切渴望的等待。然后——我想,这是在第四天吧—
—开始出现了那种古怪的敌意,起先我对此并不理解。我和平时一样,下午 早早地就去了,并且给她带去了鲜花。她接过鲜花,也没抬起眼睛好好看上 一眼,就懒洋洋地搁在一边,她想用这种着重强调的漫不经心的神气表示, 我别指望用礼物可以赎买我自己。她简直是用轻蔑的口气说了一句:“唉, 何必破费,买这样美丽的花儿!”接着她马上把自己掩蔽在一种类似示威、 敌意森然的沉默组成的壁垒后面。我设法落落大方地和她交谈。可是她充其 量只回答我一声简短的“啊,是吗”或者“原来这样”,或者“真怪、真怪”, 而且总是叫人难堪地明显地表现出来,我的谈话一丝一毫也没有引起她的兴 趣。她故意做出一些动作强调她的漫不经心:她把一本书摆弄来摆弄去,把 书翻开,又撂在一边,把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拿在手里玩玩,十分夸张地打了 一两次呵欠,然后,我讲话正讲到一半,她就把用人叫来,问他那件灰鼠皮 大衣装进箱子了没有,等到用人说已经装进去了,她才转过脸来,冷冷地说 了一句,“您接着往下说吧,”这句话十分明显地让人猜出,下面那句没有 说出来的话是:“您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讲些什么,我全都不放在心上。”
最后,我觉得我的力量已经越来越不济。我多次向门口张望,而且张望 得越来越频繁,看是不是终于会来个什么人,把我从这绝望的独白中解救出 来,是不是伊罗娜或者开克斯法尔伐会来。但是我的这道目光也没有逃过她 的注意。她假装很关切的样子问道,可是语气里暗藏着嘲讽:“您找什么东 西吗?您要什么吗?”我羞愧之余,无言以对,只是愚蠢地说了句:“不, 什么也不要。”也许我当时最明智的做法是公开接受这场战斗,对她嚷嚷: “您到底要我怎么样!您为什么折磨我?如果您讨厌我,我也可以走开嘛。” 可是我不是已经答应过康多尔,一定要避免一切粗鲁挑衅的话语吗?所以我 并没有把这恶意的沉默像个包袱似的猛地一下子从我身上甩掉,而是愚蠢地 把这谈话拖了两个小时之久,就像在炽热、沉默的沙砾上负重跋涉,直到最 后,开克斯法尔伐终于露面。最近一个时期他总是怯生生的,这时他也是这 样,说不定显得更加窘迫:“咱们该吃饭去了吧?”
然后我们就围桌坐定,艾迪恃坐在我的对面。她一次也没有抬起眼来看 看,跟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她这样强忍着一声不吭有一股顽 固的劲头,咄咄逼人,叫人下不了台。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加使劲地设法 创造气氛。我便大谈我们的上校,他就像个季节性的酒鬼每年照例一到六七 月就要犯“演习病”,大练兵的日期越逼近,他就变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 吹毛求疵:为了让这愚蠢的故事妙趣横生,我就添枝加叶,加油加醋,尽管 我的衣领仿佛直往里紧缩,勒着我的咽喉。然而只有另外两个人听了发笑, 即便是他俩笑得也很勉强,而且显然在努力掩盖艾迪特的令人难堪的沉默。 艾迪特这时却已经第三次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可是我对我自己说,你只 管一个劲地往下讲吧。于是我接着说,我们现在被他驱来赶去,大家都给弄 得手足无措。尽管昨天有两名轻骑兵因为中暑从马上摔下来,这位残暴的剥 皮上校还是每天收拾我们,而且越来越凶。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离鞍下马,现 在谁也无法预卜。他这种演习症一犯,就让我们把最愚蠢的训练重复进行二 十次、三十次。今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顺利地及时溜走,至 于明天我是否能非常准时地前来,那可只有天主和上校大人才知道,上校现 在可是把自己看作天主在人世间的总督呢。
这当然是一句毫无恶意的话,不可能伤害任何人,也不可能使任何人受
到刺激。这句话我是隔着桌子跟开克斯法尔伐说的,说得非常轻松愉快,说 的时候看也没有看艾迪特一眼(她那直愣愣地凝视虚空的目光我早已无法忍 受了)。这时突然什么东西叮当一响。这段时间里,艾迪特一直在心烦意乱 地摆弄她的餐刀,这时她把这刀子往盆子上一扔,在我们惊愕之中,她口气 尖利地说道:
“好吧,既然到这儿来给您添了那么多烦恼,您还是呆在营房里或者咖 啡馆里好了。您不来,我们也活得下去的。”
就仿佛有人从窗外向里面开了一枪,我们大家都屏住呼吸,瞠目结舌。 “艾迪特,你别??”开克斯法尔伐嗫嚅着说道,他的舌头干得不行。 可是她猛地朝后往软椅里一靠,用嘲讽的口吻说道:“哎呀,这位先生 那么受罪,咱们也得可怜可怜他呀!这位少尉先生,他为何不能从我们这儿
请一天假,休息休息!我自己可乐于放他一天假呢。” 开克斯法尔伐和伊罗娜神情慌乱地面面相觑。他俩立刻明白,一股郁积
已久的无名火现在没头没脑地发泄到我身上来了。从他们转过脸来看我的那 种神气,我感觉到,他们担心我会粗鲁地回答她的粗鲁。正因为如此,我特
别控制住自己。 “您知道吗,艾迪特,其实您说得很对,”我的心突突直跳,可是我还
是说得尽可能的亲切温和,“我在外头劳累了一天,到这儿来,你们的确不 可能希望我成为一个很好的谈话对手。刚才这段时间我自己也感觉到,我今 天可把您烦得够呛!不过您这几天也只好对这么个累得半死不活的家伙将就 一下了。我能到你们这儿来,还能有多久呢?这座府邸肯定会变成空屋一所, 你们大家都要离去。我还很难想象,我们连头带尾只能在一起再呆四天,四 天,其实只有三天半,然后你们??”
可是这时候从对面响起一声长笑,尖利刺耳,就像一块布撕裂开来。 “哈!三天半!哈哈!连这半天他都计算得清清楚楚,算他什么时候终
于摆脱我们!他大概还特意买了一个日历,上面用红笔标上记号:假日,我 们出发的日子!不过您可得注意!一个人有时候也会完全算错的。哈!三天 半,三个整天,一个半天,一个半天,一个半天??”
她笑得越来越起劲,一面笑,一面用严酷的眼光向我们扫来,可是她笑 的时候,浑身哆嗦。使她浑身颤抖的,与其说是一种真正的欢快情绪,不如 说是发着凶险的高烧。我注意到,她恨不得霍地跳起身来,她这样激动,这 样兴奋,其实跳起来是最自然最正常的动作。可是她的两条腿无力无援,她 无法离开她的软椅走开。这样像用一道符咒硬给禁锢在那里,这就使她的愤 怒带有一种恶狠狠的劲头,一种无力抵抗的悲剧色彩,犹如一只囚禁在铁笼 里的猛兽。
“马上就来,我这就去叫约瑟夫,”伊罗娜脸色煞白,凑在她耳边低声
说道。多年来,伊罗娜已经习惯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