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她这样控制不住自己,这样烦躁 不安,说不定是对她的双腿被迫不能活动的一种补偿,也说不定是一种经常 不退的轻微的寒热,使她的手势和说话的语流节奏都更加急促。可是我没有 多少时间来仔细观察。因为她善于用她连珠炮似的提问和她轻快飘逸的叙述 方式把人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她身上。我完全出乎意料地卷进了一场使人
振奋,饶有兴味的谈话之中。
谈话延续了一小时。甚至说不定达到一个半小时。然后陡然间从容厅那 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似乎惟恐打扰我们。来 人是开克斯法尔伐。
“请坐,请坐,”我正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他一把按住我,然后弯
下腰去在姑娘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穿的还是那件带白胸衣的黑外套, 领结也是老式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过别的装束);他那副金丝边眼镜后 面那双仔细观察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活像个医生;他也的确像个医生坐在病人 的床边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个瘫痪姑娘的身边。说也奇怪,自从他进来 的那一瞬起,房间里似乎笼罩了一层更加忧郁的阴影。他有时温情脉脉地带 着审视的目光从旁看他女儿一眼,这种战战兢兢的样子使我们一直无拘无束 的谈话节奏受到阻碍、受到限制。过一会儿,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们的拘谨, 便自己设法勉强找出些话题来谈。他也同样问我团里的情况如何,问起骑兵 上尉,向我打听从前的那位上校,据说他现在在陆军部里当师长。使人惊讶 的是,他似乎对多年来我们团里的人事状况了如指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 是我有这种感觉,他提到每一个高级军官总是出于一定的目的,特别强调他 和他们特别熟悉。
我心想,再坐十分钟,然后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告辞了;这时有人在 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仆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屋来,仿佛他是赤脚走路的。他在 艾迪特耳边说了点什么。她按捺不往,暴跳起来。
“叫他等着。不用了,叫他今天干脆就别打扰我吧。叫他回去,我用不 着他。”
她的激烈态度使我们大家都很窘迫。我站起身来,心里十分难堪地感到,
② 意大利文,断奏,即钢琴演奏中急促的断音。
呆的时间太久了。可是她像对仆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对我嚷道: “别走,您呆着!什么事也没有。” 事实上这种发号施令的口气含有粗鲁无礼的味道。做父亲的似乎也感觉
到了这种难堪的滋味,他满面愁容一筹莫展地提醒女儿: “哎,艾迪待??”
也许是从她父亲惊慌失措的神情,也说不定是从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的姿 势,姑娘现在自己也感觉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失态了,她突然转过 脸来对我说:
“对不起。约瑟夫的确满可以等一会儿,不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没别 的事,无非是每天例行的折磨,是按摩师来跟我做伸屈肢体的运动。纯粹是 胡来,一、二,一、二,伸,屈,屈,伸;说是这样一练我的病就会霍然痊 愈。这是我们大夫先生的最新发明,完全是多此一举的麻烦。跟所有其他的 措施一样毫无意义。”
她带着挑衅的神气看着她父亲,像要叫他负责似的。老人狼狈地(他在 我面前感到羞惭)向她俯下身去。
“孩子??难道你真的以为,康多尔大夫??” 可是他已经把话打住了,因为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她那瘦削的鼻
翼翕动不已。那次她的嘴唇也是这样痉挛抽搐,我正担心她又要开始发作,
突然她脸涨得通红,顺从地喃喃低语: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虽然一点意思也没有,毫无意义。请原谅,
少尉先生,我希望您不久能再来。”
我鞠了一躬,打算告辞。可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请您在我走出去的时候,还跟我爸爸呆一会,等我走出去,”最
后三个字“走出去”,她强调得语气尖锐而又斩钉截铁,听上去像是一句威
胁。然后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一下——后来我才发现,这屋里所有 的桌子上全都放着这种铜铃,让她随手够着,这样她随时都可以叫人进来, 用不着等候片刻工夫。铃声尖锐刺耳。那个仆人马上又走进屋来,刚才她发 脾气的时候,仆人很知趣地退出屋去。
“帮帮我的忙,”她命令仆人,并且一把把毛皮毯子掀开。伊罗娜弯下
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可是姑娘显然激动起来,她火气很大地向她 的女伴嚷道:“不嘛,约瑟夫只要把我扶起来就行了。我要自己走。”
下面发生的事情真叫可怕。仆人向她俯下身去,双手伸到她的腋下,用
显然十分熟练的动作,把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一下扶起,她于是直挺挺地 站在那里,两手握着圈手椅的扶手,先用挑衅的眼光把我们逐个打量一番; 然后操起两根拐杖拐杖原来盖在毯子底下——狠狠地咬往嘴唇,把全身撑在 两根拐仗上面,便的的笃笃,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向前定去,步子走得歪 歪斜斜,怪模怪样。仆人紧紧跟在后面,向前伸出双臂,要是她一下滑倒或 是腿脚一软,就立刻把她接住。的的笃笃,走了一步,又走一步,走的时候 还发出叽叽轧轧叮叮当当的轻微响声,好像是绷紧的皮革和金属发出的声 响,她想必在脚踝关节上带着什么支撑的机簧。我简直不敢往她那两条可怕 的腿上看。看到她这样拚命挣扎着向前迈步,我的心似乎被一只冰手抓住, 紧缩起来。因为我立刻明白她不让人帮忙,也不坐在轮椅里,让人推出去, 其明显的目的乃是要让我,恰恰是让我看,让我们大家看,她是个残废。出 于某种神秘的绝望的报复心,她要让我们痛苦,她要用她的痛苦来折磨我们,
不去控告天主,而来控诉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然而,恰好在这可怕的挑 衅里我感觉到,她在这种困苦的状况中一定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我这时的 感觉远比上次我请她跳舞、她绝望地发作时要强烈一千倍。她把她那备受摧 残的瘦小身体的全部重量使劲地从一根拐杖上挪开,压到另一根拐杖上,身 子东摇西摆地,终于迈完那几步路,走到门口,好像走了一生一世;我没有 勇气向门口看上一眼。那拐杖生硬、刺耳的声音,迈步时,拐杖击地的笃笃 声,机簧和皮带的磨擦声,再加上她困使劲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声使我心里无 比压抑,也非常激动,以致我感到,我的心脏已经跳出胸膛,碰到我的军装 上了。她已经走出了房间,可我还一直屏息倾听。在紧闭着的门后,那可怕 的声响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逝。
等到周遭完全沉寂,我才又敢举目四顾。这时我才发现,老人想必在这 段时间里已经悄悄地站了起来,正用力向窗外眺望——他向窗外眺望得太用 力了一些。从那游移不定的逆光中,我只看见他身影的轮廓。但是这弯腰曲 背的身影,肩头正一起一伏地在瑟瑟颤动。他这个做父亲的,每天看着自己 的孩子这样活受罪。此刻看到这番景象,他也彻底崩溃了。
屋里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完全凝结不动。过了几分钟,这个昏暗的身影 才终于转过身于,步履不稳地轻轻走来,仿佛走在很滑的地面上:“少尉先 生,倘若这孩于有唐突之处,请您不要见怪,但是??您不知道,这些年, 人家让她受了多少折磨??每次总换个法子,进展又缓慢得可怕,我也明白, 她失去耐心了。可是叫我们怎么办?总得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不试不行啊。” 老人站在她女儿刚才离去的桌前,说话的时候,并不抬眼看我。他那双 几乎被灰色的眼睑完全盖住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像个梦游人,他把手 伸进开着盖的糖罐,抓出一块四方形的糖块,捏在指头里转来转去,毫无意 识地盯着看,又把它放开;他的举动看上去有些像醉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 桌面,收不回来,仿佛卓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把他的月光禁铜在那里。他无
意识地取过一把汤匙,把它举起,又放下,然后像是对着汤匙说道:
“您要是知道这孩子从前是什么样子就好了!整天从楼梯上跑上跑下, 上楼下楼,进屋出屋总是快跑,像阵风一样,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十一岁 就骑着她的小马在草地上飞奔疾驰,谁也赶不上她。她是这样大胆,这样奔 放,手脚是这样轻捷灵敏。我的亡妻和我常常心里害怕。我们总有这样一种 感觉,她只消把双臂伸开,就可以凌空飞起。??可是偏偏是她遭到这样的 不幸,偏偏是她??”
他那盖着稀薄的白发的头顶越来越低地垂向桌面。他那神经质的手依然
一个劲地在散放在桌上的东西当中摸来摸去,现在他放下汤匙抓起了一把闲 置在桌上的糖钳,在桌上画出奇奇怪怪的圆形古字(我知道,这是羞惭、窘 困,他生怕抬头看我)。
“再说,就是在今天,要使她开心,又是多么容易啊。哪怕是最最微不 足道的小事一桩,她也会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哪怕是最愚蠢的笑话她听 了也会开怀大笑,读一本书也会兴奋不已——我真希望您能看到,您的鲜花 送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高采烈啊。她总伯侮辱了您,这下她不再害怕了。?? 您简直难以想象,她对一切的感觉是多么细腻,??她对任何东西的感受都 比我们这些人强烈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她刚才这样失去自持,为此她现在 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可是您叫她??您叫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病 情这样不凡不活的慢慢拖着,一个孩子怎么能一再表现出耐心来呢,天主给
她这样沉重的打击,她怎么能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吭一声呢,她可是什么坏事 也没干过,??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啊!”
他一直呆呆地望着他那籁籁直抖的手用糖钳在桌上凭空画出的幻想图 像。突然他像吃了一惊,叮当一响把糖钳放到桌上。仿佛他蓦然惊醒,这时 才意识到,他不是单身独处,而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谈话。于是他 用另外一种声音,清醒而又压抑的声音,颇为笨拙地表示歉意:
“真对不起,少尉先生??这是怎么搞的,我竟然用我们家的优愁来麻 烦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心里憋得慌,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跟您 解释一下??我不愿意您对她有不好的想法??您??”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打断这个窘迫地结结巴巴他说话的老人,向他 身边走去。可是突然之间我伸出双手握住了这个陌生老人的手。我一言不发。 我只是抓住他那只瘦骨嶙峋的、不由自主地直往后缩的冷手,紧紧地握了一 下。他不胜惊诧地直瞪着我,眼镜的两块镜片从下斜着往上发出闪光,镜片 后面有一道游移不定的目光柔和而困窘地探索着我的目光。我真怕他这时要 说些什么。可是他并没有开口;只有那两只圆圆的黑色的瞳仁张得越来越大, 似乎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之情从我 胸口涌起,为了摆脱这种感动的状态,我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仆人在前厅里帮我穿上大衣。我忽然感到背后吹来一阵风。我没有转过 身去,可我知道,老人跟着我走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房间门口,渴望向我致 谢。可是我不愿陷入羞惭的境地,假装没有发现他站在我的背后。我迅速离
开了这幢悲惨的房子,脉搏跳得飞快。
四
第二天清晨,——灰白的晨雾还悬挂在于家万户的屋顶上,百叶窗严严 实实地关着,为了让居民能安静无扰地酣睡一我的骑兵中队和每天早上一 样,出发到练兵场去。我们先用慢腾腾的步伐,策马在高低不平的石头路上 前进;我的轻骑兵坐在马鞍上摇来晃去,还有些瞌睡蒙眬,人发僵,心绪恶 劣。不久我们就慢步骑过了四五条胡同,一上宽阔的公路,我们就轻快地小 跑起来,然后向右一拐,面前是空旷的草地。我向我这排骑兵发出口令:“快 跑!”扬蹄腾跃的坐骑猛地一挣,便喷着鼻子向前飞奔。这些战马已经认得 这柔软、肥美、辽阔无边的田野,这些聪明的骏马,根本用不着再催它们快 跑,你完全可以放松缰绳,因为这些战马只要感到你双腿一夹,它们就竭尽 全力向前奔驰。它们也感到心情激动和全身放松的快乐。
我一马当先。我狂热地酷爱骑马。我感到跳动不已奔流不息的热血从腰 部像溪流似的潺潺流来,像真正生命的暖流,在我肌肉放松的全身循环流动。 与此同时,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吹拂着额头和双颊。美妙无比的清晨的空 气:你还能尝到里面有夜露的滋味、松软的泥土气息和花草繁茂的田野的芳 香,同时急促呼吸的马鼻喷出的温暖、肉感的蒸汽包围着你。清晨第一次疾 驰总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它使劲晃动你睡意未消、僵硬发直的身体,使你感 到通体舒泰,把你身上的麻木状态像滞重的浓雾似的一扫而空。充塞我全身 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扩展着我的胸腔,我张汗嘴唇痛饮这迎面吹 来的清风。“快跑!快跑!”——我感到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感官变得更加 活跃。在我身后响起节奏均匀的佩刀撞击声,战马喷鼻声,马鞍磨擦发出的 柔和的叽叽喳喳声和节拍分明的沉重的马蹄声。这群风驰电掣的战士和战 马,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汇成一体,变成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一个劲地 向前!向前!向前!快跑!快跑!快跑!啊,就这样骑着马一往直前,一直 骑到世界的尽头!我成了这种欢乐的主人和创造者,我就怀着这种秘密的骄 傲,坐在马鞍上不时回过头去看看我手下的士兵。霎时间我发现,我的这些 好样的轻骑兵全部换了另一副面貌。小俄罗斯人身上的那种沉重压抑迟钝呆 滞的神气,那种睡眼惺松的模样,全像煤烟似的从他们的眼里一扫而净,他 们觉得有人在观察他们,一个个身子都坐得更加挺直,他们咧嘴微笑,回答 我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我感到,就是这些感觉迟钝的农家子弟也浑身浸透 了这种飞快运动的快乐,这可是人体飞行的前身啊。他们大家都和我一样十 分快后地感觉到一种肉体上的幸福,因为自己年轻,拥有既能紧张又能放松 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