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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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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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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