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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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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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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