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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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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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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