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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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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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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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他只慢条斯理:“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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