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迟到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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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迟到了许多年-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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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雷暖容狂躁的心情已经萎靡下去,艾玉棠摸着女儿的头发,如同她小时候一般谆谆诱导:“暖容,你要知道,失去了亲情,总会有友情、爱情来代替,你的时间还很多,你的世界还很广阔,你总会遇到其他人,其他事。”

翌日下午,天空放晴,雷再晖将雷暖容点名要的镇纸带来。那镇纸有小孩儿头颅大小,晶莹剔透,这并不算难得,难得的是,里边锁着红色丝缕,状若火纹,缠绕成貔貅的模样。这种技术失传已久,雷暖容倒是好眼力,挑中了藏品中最有价值的一件。

艾玉棠看着那琉璃镇纸,不由得苦笑道:“这就是你们父亲的命根子,他一生的寄托,全在这上面。”

她装作不知雨中发生的事情,只说昨天雨太大,两人怎么都不小心染上风寒了,转身去厨房煮了姜汤出来:“趁热喝。”

雷再晖将一本存折交给养母。艾玉棠知道帛金收了不少,但并不知竟有七位数,雷暖容更是大喜:“妈妈,我们又有钱了!”

艾玉棠只觉得那存折有千斤重,她本来与丈夫的亲戚同事没有什么来往,丈夫的一场病更是让他看透了人情冷暖,如今却承了这么大的情:“你不懂,这都是人情债,将来要加倍还的。”

雷暖容立刻沉下脸来:“什么?加倍还?凭什么!”

钟有初觉得她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倒还像个正常人,于是搭了一句:“因为通货膨胀一直在发生呀。”

虽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雷暖容还是瞪了她一眼。钟有初不以为然地托着腮,微笑地望着她,微微的斜视让她的眼神平添了一分戏谑和娇憨。

之前在葬礼上,钟有初恪守礼仪,一丝笑容也没有露过。电光火石间雷暖容猛然想起钟晴曾饰演过的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无论顺境、逆境、富贵、贫穷,便是这样笑,笑得如同天光初霁,如同大地回春。

就连一贯以挑剔目光审视钟有初的艾玉棠也不得不承认,她才当得起“暖容”两个字。

这“暖容”竟开始融解雷暖容对钟有初的敌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随她而笑——但她立刻将那笑容压制下去,板起脸来。

“我来还,名单在我这里。”雷再晖道,“这笔钱你们留着自己用。”

“你?”艾玉棠不是不相信雷再晖的经济能力。雷志恒生前与雷再晖闲聊时她也听懂了一鳞半爪,知道这位十八岁离家的养子甚是出息,三十出头便已成为闻名遐迩的专业人士,收入颇丰。只是雷志恒已逝,她和女儿凭什么一再承受他的恩惠,即使雷志恒托孤,她并不会忘记当年将他赶出去的事实,难道他是要感谢她们的恶举,反而成就了他今天的事业?

艾玉棠想拒绝,可又不舍得拒绝,她愧对养子,但心底又渴望他能代替她们母女承担这一切:“这些人不是老雷的亲戚,就是同事,虽然和他们不常来往,但我和暖容既然在,还是免不了要交际的。”

钟有初并没有专心听他们说话,她来之前喝了感冒药,坐在雷再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有些瞌睡。

“那就离开格陵,出去散散心。”雷再晖对艾玉棠说。

艾玉棠其实从来都非常介意雷再晖的鸳鸯眼,蓝色的那只,好像海水灌了进去一样。雷再晖小的时候,她便总觉得那眼睛虽然清澈却看不见底,倒是把你一看,便看穿了,太冷静太透彻,令她焦虑。

他一走,家中再也没有那双奇异的鸳鸯眼,她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这次他回来照顾病重的父亲,母子总免不了会正面遇到,但从艾玉棠心虚的眼角瞄过去,虽然还是同样一双鸳鸯眼,雷再晖的眼神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情绪,她以为是丈夫的病令他忧心,又或者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凡人。

直到钟有初出现,她才在雷再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温柔,每次两人一起出现在病房里,他的眼神总是温柔地荡漾在钟有初周围,那是恋人常有的眼神,她也并不在意。

而现在雷再晖的眼神中挟裹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压倒一切的气势,朝她和雷暖容射来。

从始至终,局面都在他的掌控中。她坐在这里,根本不是在与他讨论,而是在听他安排。她不懂他的职业,不懂什么叫做企业营运顾问,此时她明白了,能让一家企业起死回生的人,眼神怎么可能没有力量,没有情绪?

钟有初也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散,她没有想到雷再晖能这样毅然决然地将雷家母女送出国去。

昨天明明两个人都淋了雨,回到宾馆一直发烧的却只有她。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是睡不着。

“好女儿,你放在我骨灰中的那片衣角已经朽了。”恍惚间叶月宾簌簌爬上床来,阴恻恻地问,“我们的秘密,朽了没有?”

钟有初眉头打结,满脸冷汗,大声呻吟。前尘往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脑中不断搅动。“啪”的一声,门外的光亮直透进眼皮里来,一只手搁在她的额头上:“有初,你在发烧。”

是雷再晖。她听见他拿起床头电话,叫总务送体温计、退烧药和冰袋上来。再撑开眼皮,他已经将外套拿来:“有初,穿上衣服,我们去医院。”

他的语气柔中带刚,不容拒绝,但钟有初内心矛盾,柔肠百结:“不去行不行?去医院总会死人,我只要出出汗就好了。”

病人眼神惊惧,脸色潮红,语气可怜。雷再晖明知道不该惯着她,却又不忍强迫她,于是拿了枕头替她垫高脑袋,探了探她的颈窝,将洇湿的发丝拨开:“闭上眼睛,养养神。”

她稍微安了心,又疑心自己是在做梦,雷再晖见她眼皮忽闪忽闪,因发烧而粼粼生波的一对瞳仁,直往他脸上扫来扫去,令人又爱又怜。

他合上她的眼皮,可她的眼珠还在他手心底下骨碌碌地转。

“有初,听话。”

退烧物品很快送来。她烧到三十九度三,雷再晖喂她吃下退烧药,又去准备冰袋:“有初,我要把冰袋放到主动脉上,这样退烧有效。”

自叶月宾死后,再没有人这样温柔地低声唤钟有初的名字,一声声,一声声,好像能感受到云泽的湖水、家里的灯光。她嗯了一声。不一会儿一包冰凉的毛巾塞进她的颈窝,她双手紧紧抓着冰袋,去蹭烧得发烫的脸颊,舒服得直叹气。雷再晖又把被子卷起来,想把另外一包冰袋放在股动脉处。

钟有初的腿弓着,侧到一边。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个年少轻狂的文身,灯光昏暗,他原以为是胎记一类的斑痕,再一看,便隐隐能看出枪与玫瑰的轮廓。

身上一轻,钟有初眉头就皱了起来,不安地弹着脚趾。等雷再晖的手碰到她的大腿内侧时,记忆深处,和文身一样永远洗不掉的、不堪回首的触感突然爆发,席卷全身。

她激烈地蜷起,像一只没有刺的刺猬,直缩到床头去,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却是空白的,没有任何焦距。

“有初。”雷再晖不知她何以有这么大的反应,他的动作亲密却又正常,唐突却又坦荡,可还没等解释,钟有初突然一把扫开他,翻身下床,奔了出去。

门并没有锁,她只是一转那把手,门就开了。梦中永远打不开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逃吧,有初。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没跑出多远僵直感便从双脚一直传上来,侵入四肢百骸,站成一座雕像。

不是,不是这幅地毯,不是这条走廊。

荒唐透顶,无力回天。

一张毛毯轻轻覆到她身上,走廊上的灯很亮,钟有初望见那双眼睛是令人安宁的棕与蓝,大地与海水的颜色。她平静下来,重又陷入高烧的昏迷中。

雷再晖把病人裹好,抱回去。整个晚上,他一直陪在钟有初床边,隔一段时间便为她换一条毛巾。

蒙眬间,小斜眼儿突然呢喃:“妈妈,可不可以吃橘子?半个就好。”

她总记得叶月宾什么也不许她多吃。过了一会儿,她便闻到橘子剥开时那特有的带着涩味的果香,有冰冰甜甜的橘子瓣递到嘴边来,她吃了一瓣又一瓣。

这样折腾,第二天体温竟退回到三十七度半。雷再晖出门前拿粥过来,她捧着昨天晚上剥下来的橘子皮在鼻下轻轻地嗅,突然无限惆怅与渴望:“我想回家。”

是啊,她是有家的,家里还有父亲和小姨等她回去,而他的家,不过是世界各地的宾馆。他不能把她强留在这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毫无温情的房间里。

即使她思乡,他也想将她留下来,久一点,再久一点的念头一直没有变过。

“休息一会儿,等我回来再说。”

雷志恒在郊外租了一间仓库,改造成琉璃工作室,保存所有藏品。雷再晖小时候来过这里,但没有料到变化巨大——所有窗户均被封死,雷志恒甚至不允许一丝阳光窥探他的宝贝。

按下开关,藏在各处的射灯一起亮起,映着满架的琉璃,一枚枚,一排排,一列列,斑驳的色彩在封闭的空间内流淌着。

目录册中除了雷暖容指定要的镇纸之外,还有一幅更珍贵的琉璃画,与原作同样大小的《鸢尾花》。

那琉璃板仅有十分之一寸厚,平整如镜,颜色细腻凝重,沉沉地朝雷再晖眼内簇来。他见过凡·高的原画挂在纽约某一处的办公室内,便知道这一副琉璃板无论图案、颜色都极难得,其价值可算是其余藏品之和。

鸳鸯眼并没有多犹豫,手一松,琉璃板跌落,摔成一地齑粉,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风貌。人生得有多么苍白,才会这么多的色彩都填不满?

雷志恒自第一次看到琉璃那令人迷乱的颜色,便生出了许多谵妄,赶都赶不走,可雷再晖却一点儿兴趣也无。他着手安排将所有琉璃分批送走,然后结束租约。他心里放不下的是,钟有初一个人待在宾馆里,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喝水,有没有吃饭。

等办完事,风尘仆仆地赶回去,见钟有初虽然吃了药,喝了水,但脸色又有些红烫,更重要的是,她又苦兮兮地说了一次:“我要回家。”

雷再晖只是看着她,将琉璃镇纸放在桌面上,随意地朝她滚过去。钟有初接住,将脸颊贴在上面,那凉意直沁到血肉里面。

“喜欢?”若是她喜欢,就给她。

钟有初早已过了见到美好东西非要占有的年纪,于是摇头:“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很美很美的晚霞,比它美得多。”

还是要走。

“你现在最好不要颠簸。”

“上午永贞打电话来,她七点交班之后会来接我。”不知道是什么那样好笑,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和她的芳邻一起。”

她想起利永贞和封雅颂这一对冤家,便禁不住地笑了,可是再一看雷再晖的脸色,就笑不出来了,有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其实我已经不烧了,真的。”

“这样不行。”他俯身靠向钟有初,托着她的额头贴上来,“要这样。”

他额头温热,双眼微阖,钟有初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睫毛一根根在眼窝里投下的黑影,温柔得令人心醉。她想起在葬礼上替他剪下衣角的那一刻,他也是这样贴着她的额头,想要汲取一些力量。她又觉得无脸人其实很寂寞,孤零零活在梦境里,只有等她做梦的时候,才能吓她一跳,然后又回到那无穷无尽的等待与寂寞中。

一瞬间,钟有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想凑上去亲亲无脸人,但雷再晖突然睁开眼睛,她赶紧别过脸,假意摩挲着颈间的琉璃。

“如果回云泽你能开心一些的话——就回去吧。”

他作决定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一往直前,绝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如已经下定决心将雷家母女尽快送走,便着手安排所有细节。但钟有初呢?他不想将她送回云泽,又心疼她思乡情切。他知道自己不方便将钟有初带在身边,担心她身体不适——他不知道这便是雷志恒对待他那些琉璃的态度。

他和父亲不同,在分离之前,他想将自己的琉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艾玉棠显然是没有料到变相的驱逐令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雷再晖口中发布出来,震惊之余只能机械重复他的话:“出去?去哪里?”

雷再晖说出七八个地名,有美国乡村、英伦城市,也有欧洲小镇、古堡胜地,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这些地方全都有他因工作而认识的朋友,随时能迎接雷家母女去住个一年半载,更重要的是,雷家母女就此可以不再过问格陵的一切人与事。

原来不是要将她们驱逐到穷乡僻壤,雨林瘴地,而是去过比现在逍遥快活的日子,艾玉棠宽慰之余心知肚明,他的提议并非灵机一现,只怕在雷志恒生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但无论雷再晖此举意图如何——她从来要的不是养子的敬爱,而是更实惠的衣食无忧:“去那些地方?我负担不起。”

“一应衣食住行,我会安排。”

他也根本无意伪装温情,只是将利弊摊开来讲,由她们选择。这件事对他而言,如同工作一样,要一丝不乱,顺利圆满。

艾玉棠已经心动。因为丈夫的病,她耽搁了一年半的时间,失去所有朋友、乐趣、爱好,她确实希望重建自己的生活乐趣。不管雷再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安排实在是仁至义尽。

她甚至这样说服自己:这也算是她和女儿被雷再晖给“赶走”了一次,两下扯平,互不相欠,再不必做一只惊弓之鸟:“……能适应吗?”

雷暖容眉头皱得非常难看:“哥哥,你去不去?”

“那都是时间会停止的地方。”雷再晖不理她,对艾玉棠道,“我建议去气候宜人的英语地区,如蒙特利半岛,一方面暖容可以为你担任翻译,方便融入当地人群,另一方面当地有所语言学院,很适合暖容进修。”

话说到这里,已经渐入佳境。沉吟中的艾玉棠眼睛亮了起来,她实在想将时间追回,她只有五十三岁,身体康健,至少还有二十年可活,为什么要留在伤心地?恸思伤身。还有暖容,她在语言方面有天分,就此埋没实在可惜,而且,她留在这里胡闹,迟早耗尽雷再晖的耐心。

思来想去,雷再晖的提议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好,我和暖容一起去蒙特利,越快越好。”

雷暖容见母亲满口答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如同野狼一般嚎叫起来:“妈妈,你不能代替我答应!雷再晖!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将我流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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