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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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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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身穿一件素白直裰,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在栏杆上,愈发衬得目如点漆,神情似玉,一旁却是阿宝侍立,不免便起蒹葭玉树之叹。饶是几人皆出身名门,素来有涵养,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动作,一时间水榭里只是一片碗勺碰撞之声。定权发了片时的呆,见众女将樱桃分尽,更是觉得无趣,起身笑道:“你们在此处纳凉吧,孤还有事,先回去了。”又对阿宝道:“你随我走吧。”诸妃暑热之天,盛装而至,无非是想叫他多看两眼,此刻见他甫到便去,还不忘带着那个贱婢,更是心中郁闷。待二人走远了,水榭中只是一片忿忿征讨之声,无非是将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话又说了个无算。
   
   阿宝见定权片刻里叫她占足了锋头,心中更不解是何意。随着定权一路走回,待转过一丛修竹,将出花园时,忽见定权指着前方一处假山道:“你便是在那里撞上孤的吧?”阿宝脸上一红,道:“是。”定权又问道:“你怎么便算得出在那里能碰上孤呢?”阿宝轻声道:“总是在这府中,奴婢行来走去,终有能遇上殿下的时候。奴婢不过运气好,头一遭出来便得见了殿下金面。”定权听了这话,不由忍俊不禁,道:“好,好。你如今同孤说话也不避晦了。”忽又道:“孤的舅舅要回来了。”阿宝见他没头没脑来了这样一句,愣了片刻方道:“奴婢不知。”定权道:“正是说给你知道的,国舅要回来了,这府门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来,孤不愿惹那热闹,索性跟圣上装病躲几天。你可明白这是为何?”阿宝点头答道:“臣门如市,臣心似水。”定权听了,抚掌大笑道:“你实在是个妙人。”阿宝待他笑罢,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告诉奴婢这些做什么?”定权停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你就是孤的笼中鸟,瓮里鱼,孤不怕把话说给一只鸟听。”阿宝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颜色霁和,不由回想起方才的樱桃,入口甜美,却从喉底一路冰到心中。

   大出诸妃意料的是,是夜召去正寝的,并非她们在水榭中詈诟的那个狐媚惑主的顾孺人,而是府内唯一的一位良娣。谢良娣亦是大家闺秀,出身不输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为太子择妃,那么她拾阶而上,便是正理。

鹤唳华亭 … 将军白发?

将军白发
   常州与京城,相去数千里,若带了大军开拔,虽日夜并程也需弥月。朝中连年用兵,只恐周转不力,是故逾半的府军都常年驻扎于承州。承州与常州紧邻,朝廷又专设了正副节度使携佐刺史协理军政各事,可战可囤,前线要调度时,亦及是机动。

  敕使五日后抵赴常州,其时顾思林还在清点掳获,收拾战场。接了皇帝诏令,心中也大感诧异。虽如此,奉旨当日顾思林还是急急拟定了有战功,宜颁赏的将士名册,又安排押送俘获战利事宜,令他们先行上路,取道关中,抄近道入京。见手中要紧事务布置妥当了,方将善后诸事一并交到了几名留守副将的身上。如是也用去了三日有余,这才带了几位功高将领,点了两千亲兵,轻装简骑,不待明日便要出发。副将顾逢恩前去相送,不由发问道:“陛下给定的时日足够,将军又何必去得如此急。”顾思林看了他一眼,复道:“王命下,不俟驾而行。我拖延了这几天,已是不该。我去后,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安顿军中。”顾逢恩朗声答道:“将军之令,属下牢记。”想想终是又笑道:“我还是表弟娶亲的时候见了他一面,不知现下怎样了。”顾思林斥道:“叫殿下。”顾逢恩应道:“是。”顾思林见他脸上神色,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嘱咐你的话,你可都记住了?”顾逢恩抱拳施礼,道:“将军放心去便是。”低声又道:“父亲放心。”顾思林点了点头,这才跨蹬上马,带着敕使车驾一并去了。

    顾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鞍,马不下蹬,终是六月末抵达了岳州,离皇帝给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马行至岳州,反倒放缓了步子,只说是等着押运俘获的队伍赶到,再一并起程,只请敕使先行入京禀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报,也自是欢喜,遂问起礼部纳俘庆功的仪典安排得如何,待知已将就绪,更是天颜愉悦。复问起太子,从人答道:“殿下仍在府内安养。”皇帝皱眉道:“他这病也害了有十来日,听太医说已好的差不多了。你去他府中,传朕的话,说他舅舅就要到了,当日郊迎典礼还须他主持,也叫他早作准备。”

    太子得了皇帝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叠精神,见了礼部几位首长,询问明白了是日安排,亦无非是按着祖制朝纲,先郊迎,后献俘,后祭天,后赐宴等等。定权所关心的却并不在此,轻轻听过,待礼部官员说得口干舌燥,方问了一句:“郊迎时要换卫,那禁军是谁带着的?”众人复道:“是齐王殿下。”定权问道:“为何是他?” 几名官员一愣,互看了一眼,方有一人答道:“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说顾将军凯旋,乃是国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仪典,以示对将军宠渥。”定权问道:“赵王呢?”那人接着回答:“赵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权皱眉道:“我知他自是要出席,孤问的是他可将兵?”那人答道:“赵王只是纳迎,不将禁军。”定权奇道:“这是为何?赵王已行过冠礼,身受王爵,为何不算他一份?”那官员道:“陛下……”定权接口道:“陛下不说,并非爱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诸臣心中不服。陛下抚恤众臣之意,臣子岂可不察君父苦心。与孤同在京中的只有这两个嫡亲兄弟,这种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于赵王脸上不好看,皇后那边亦是说不过去的。”

  礼部的左侍郎素来与太子亲善,为人也甚是乖觉,听了这话,忙道:“殿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纯孝悌之心,臣等感动莫名,安能不察。臣及诸位大人这便向陛下上奏,令赵王殿下共领禁军事宜。”又环顾道:“李大人,朱大人必也是此意。”那二人心知太子也未必便是有什么孝悌之心,但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摘指,此刻叫左侍郎徒然一问,只得含糊答道:“臣等也正有此心。”定权笑道:“我朝以礼仪立邦,万般诸事,皆要倚礼从之。诸位大人居此位,可谓国之砥柱矣。众多事项,还是要仰仗诸位大人的。”众人忙还礼不叠,定权已一笑起身去了。

    待得诸事真正安排妥当,顾思林已于京郊整顿驻扎。只待得皇帝宣召,便携军入城。太子亦是一早住回东宫,是日寅时便起,易服听诏,承了金辂前往外城的奉天门。其时旭日方升,还不算溽热。只是太子今日代帝亲迎,着的是全副衮冕,罗衣罗裳,蔽膝中单穿得层层累累,又有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还戴了一柄配剑,便是走动也嫌累赘。此刻立在城头,片刻间便汗流浃背,一旁内侍不住为他拭擦额上汗珠,边等候将军进城。定权行至雉堞之前,向下望去,只见齐王赵王各俱甲胄,踞于马上,千余禁军压后,百官分立两侧,虽越千人,却只能闻树顶蝉噪,林间鸟啼,再无半毫其它响动,当真是堂皇威仪之至。

   定权却只觉耳畔嘤嘤嗡嗡,全是人声,聒噪得难受。皇帝一面里大力嘉奖顾思林,敕令太子亲迎,给足了自己颜面;一面又把换卫统军的事情交给了齐赵二王。将本已纷扰的朝局搅的更是浑沌不堪,省部间的种种暗涌潮动,众人之揣测纷纭,举棋不定,张陆正也皆已转达给了他。定权放眼望去,只见文臣堆里居于上首的只是一片紫色,根本瞧不清脸孔。且是冕上的白珠九旒在眼前荡来晃去,也极是碍事,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皇帝终于是肯将拨与齐王的禁军一分为二,使二王共领,总算使他舒了口气。储副不将,本是本朝祖制,开国伊始便有朝臣进言,说“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又言“辅军监国,自汉至今多出于权宜。”是故自己手中,除了东宫禁卫数百人,再无可直接调度的军队。齐王若是因此次掌控了一支禁军,直接拱璧内宫,则于自己大为不利。叫赵王分掉一半,至少还能收回这一半。只是皇帝心中的打算到底如何,却一时也摸不清楚。

   城上侍者见太子站得笔直,翘首前望,哪里知道他的纷繁心事,陪笑道:“将军车驾未至,殿下先坐一会吧。”见太子回头瞪了自己一眼,立刻缄口噤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禀道顾将军已至郭下,定权急令使臣去颁布教旨,令将军即刻入城。不出片刻,众人便先瞧得烟尘半天,感知脚下地动。远远望见逾千军士,托着数骑前来。渐行渐近,为首的正是当朝的国舅,抚远宣威将军顾思林。定权见旌旗猎猎,迎风翻飞,斗大的顾字,愈来愈清楚,便动身下城。齐赵二王见他下来,忙也下马,侍立在他身后。一时间鼓号齐响,乐声震天,不时顾思林已临城下,下得马来,单膝下拜向定权道:“臣顾思林参见殿下。”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礼数,定权忙伸手托了他起来,道:“顾将军请起,将军劳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将军。”顾思林忙又谢过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礼。齐王还礼笑道:“舅舅何必如此,可折杀我们了。”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相貌却都是颇为漂亮,先帝曾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清俊有余,威武不足。当时初入行伍,人见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过面上碍着他是宁王的郎舅,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马上潘安”。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已老,面上手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悲伤,却不动声色,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排在城外,自领着禁军拥着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去了。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随后。一时间京城御道之上,浩浩汤汤,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天家威严,不可正视。

   太庙献俘之礼却是皇帝亲持,太子襄辅。繁文缛节,直折腾到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太庙明堂之间辗转,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起来,一面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还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换上了常服,顾思林只穿着寻常武官的紫袍,腰束玉带,除少了一只鱼袋,便直与文臣无二。皇帝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顾大人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顾大人辛苦,我敬大人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这才回过脸来道:“谢殿下。”二人皆是一板一眼,行礼如仪。众臣见太子起头,便也你一盅,我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也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片,当真是一幅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模样。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份酒量,此时亦是有些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儿臣先服侍父皇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殿阁,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脱去了簪帽鞋袜,王慎便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剩下甥舅二人在殿内。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难过,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看他容颜打扮,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听说你爹打你了?”定权点头道:“是为了李柏舟的事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叹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千万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死死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千万保重。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起身摸了摸他的发髻,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臣僭越了。”定权轻轻摇头道:“自母后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便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起身,定权忙抢上前扶了,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父皇知道,儿臣不能饮酒的。”皇帝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你便先回东宫去吧。”定权笑道:“父皇如这般说,儿臣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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