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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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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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 十年树木?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是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镇日在晏安宫中静养,偏是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只是卧床不起。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都过去了,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兵卒,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那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日夜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招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响动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撕破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常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那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的跳跃着,并未有要燃尽熄灭的迹象。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黄门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的,我便在此处等候。”那黄门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奴婢等失职失礼。”定权听了这场面话,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父皇。”那黄门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却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黄门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黄门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大人,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奴婢的,面上都过不去了,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面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黄门尴尬一笑道:“奴婢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黄门连忙跪倒连声道:“奴婢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黄门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自语道:“你自己定要讨这个没脸,咱家也没有办法。”

    待到东方渐白时,皇帝终于醒了,陈谨扶他起身,笑问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又道:“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陈谨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皇帝不耐道:“你想说什么?”陈谨笑道:“奴婢就是多两句嘴,把外头的事说给陛下听听。”皇帝披衣站起身来,道:“朕早就说过,叫他好好养着病,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你出去问问他,这话他听不明白吗?还是说,他又想得多了,以为朕故意说反话儿,在探试他?”

   陈谨吓得连忙跪倒回道:“陛下,这话奴婢可再不敢说了,连着上回的事情,奴婢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的跟前说这些混帐话,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泼天的仇?还是谁叫了你这么说的?”陈谨不由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陛下明圣明,奴婢实在是胆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气了。还求陛下体恤开恩,另派个人去传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还活着,他不敢先拿了你怎么样的。若是你担心朕百年之后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学学,让太子也能叫你一声阿公,不就成了?”说罢只是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黄门见陈谨久跪不起,以为他是吓呆了,赶忙上去相扶。一错目,忽见陈谨面上神情诡异,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陈谨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那小黄门笑道:“奴婢有些内急,大人莫怪。”陈谨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说,陛下让殿下回去。”

   定权得了旨意,也并未多说话,只道:“请替孤上奏陛下,儿臣恭请父皇万寿金安。”说罢跪倒朝殿中叩了个头,东宫的内侍这才扶他起来,转身慢慢去了。

   待到乘上舆轿,返回延祚宫,定权用过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转头吩咐身边宫人道:“你去看看孺人起了么?叫她到暖阁中来。”那宫人答应着去了。片刻之后,阿宝进了暖阁,见定权展手立在阁中,两个宫人正在为他更衣,便敛裾行礼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可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叫那两个宫人下去了。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着好了夹衣,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慢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我竟不知道,还请殿下赐教呢。”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再两日不给你颜色,只怕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这本是信口调笑的话语,阿宝的脸上却一瞬间红得旖旎,托着那两枚翠色花钿,只是越发的醒目。这阁内本就一暖如春,定权略一恍惚,竟觉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加了一句:“万红丛中两点绿,你竟是处处都与别人不同。”阿宝只是不语,帮他围好了玉带,掉头就走。定权好笑道:“站住!回来。”见她不动,便自己走了两步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就这两句话,你便听不得了,日后可怎么做夫妻?”阿宝见他仍没有正经言语,头也不回,提脚便要去,却已被定权一把扯进了怀里。阿宝慢慢抬起头来,但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只觉年少风流到了极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一时间一颗心只是怦然而动,那声音竟大得吓人。她别的都顾不得了,只是怕他也听见,忙挣了两下,却觉得手脚都已经酸软了。定权低头看她,她时常会脸红,那模样亦是可怜可爱。只是此刻却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清澄眸子,也亮得直如两汪春水,风过时被吹皱了,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这大约是做不了假的罢?他却忽然间愣住了,呆呆的放开了双手。

   二人尴尬对立了半晌,定权方清了清嗓子道:“孤叫你来,是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说罢转身便走,良久阿宝才默默跟了上去。出得殿来,几个内侍忙迎了过来,定权摆手道:“孤只去后殿走走,不必人跟着。”一面又对一宫人道:“去给孺人取件披风来,送到太子林那边去。”

   阿宝自觉脸上仍是火烫,叫殿外冷风一激,走出许久才渐渐凉了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什么太子林?”虽已私底里清了半日的喉咙,此时这话出口,却仍是隐隐的有一线走调,登时觉得脖颈中又热得难堪,心中也只是暗暗懊恼。定权却似并未在意,只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行去,越过穿殿,到了延祚宫后殿最北面的空场上。别处地面皆铺青石,唯有此处却用白玉阑干围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着六七株侧柏,最大的已经参天,小的方不过十数年的树龄,一手可抱。时已隆冬,延祚宫中别处的草木早已摇落殆尽,唯有此处,倒还剩得一片黯淡绿色。定权从那围阑开口处走了进去,伸手抚了抚那棵小树灰白色的树皮,向阿宝笑道:“这就是我种的。”

   阿宝已走上了前去,好奇问道:“这里便是太子林么?”定权点头道:“不错。”阿宝仰头望了望定权的那棵侧柏,但觉亭亭直立,一时心中只觉它可爱非常,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却又突然缩了回来,只偷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定权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笑道:“你怕什么?又摸不坏的。”阿宝轻轻嗯了一声,到底并不再动作。定权望着那树道:“本朝自太宗皇帝起,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这延祚宫住过的储君,定要到这里来植一棵侧柏,宫里的人私底下就把这里叫做太子林。”阿宝细细想了想,不由面露疑色,定权看她笑道:“你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阿宝扳指算道:“若是不算太祖皇帝,加上今上,也只应该是四棵树。”定权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一棵稍大的树道:“这是文宗皇帝的太子,后来被文宗皇帝废为了庶人。”又指着其旁一株道:“这是孤的大伯恭怀太子,先帝的定显七年因病薨逝的。你看这棵和我那棵差不多大,这就是父皇,他只比我早种了几年。”

   阿宝轻轻喊了一声:“殿下。”定权笑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比皇上要多,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孤的那棵树,日后会不会也成了多余?”阿宝偏头望着边上那棵最小的侧柏,一时心中酸楚,无话可说。默默走到他身边,只觉两手颤个不住,思想了半日,终于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权讶异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没有挣开。两只手皆是冰冷异常,只是此刻,却连对方指上每一个微小的颤抖都能够清楚地觉察到。

   静默良久,定权终于开口道:“今天早上,我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晏安宫外头,又饿又冷,风刮得浑身生疼,手脚全都木了,还要听那些奴婢在暗中指指点点,忍不下去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我心里明白,陛下是不会见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要去。”阿宝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纂紧了那只手。定权笑道:“他们想让孤像这棵树一样,在角落里慢慢死掉,孤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这万里江山,美得跟画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常州。”他虽说是在和阿宝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但是那双眸子,却在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来,灼灼的就像两簇小小火苗一般。阿宝几欲落泪,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宫人早已站在了远处,只是犹豫良久,不敢上前。如此遥遥看去,是一对璧人,正在那里携手而立,喁喁私语。顾孺人得到的宠爱,已是阖宫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太子再去昏省,皇帝仍是不肯相见。但定权方方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上来,向定权传了皇帝得的口谕,只道是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口称领旨,站起身来,转口便问道:“敕使从常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常州?常州安否?顾大人知道了么?”王慎亦素知他思虑机敏,只是如这般四句问话皆是切中关要,到底还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大人那边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陛下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忙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大人清不清楚,老奴还真不好说了。”定权干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时望着王慎出去,却终又是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么?”王慎忙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徒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

   次日的朝会,因是从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到了垂拱殿,见文武官员早已分班站定,见他进来,却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定权点头回意,便径自走到了殿中的东首。皇帝依旧是辰时到的,众臣见礼后方站起身来,便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的,亦不过是要正君纲,明臣纪,请求陛下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这条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见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曲款的。一时之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偷眼觑看皇帝,却见他只是神色如常,高高危坐于上。

    众臣如是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秉住了呼吸,那圣旨却不过只有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也。兹剥夺齐王亲王衔,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交由太子全权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钦此。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那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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