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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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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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战事刚起之时,情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烈。何若龙麾下的土匪兵们对于战争有异乎寻常的热情,因为在太平时节,他们被困在营房里,只有一天两顿饭可吃;但一旦开了仗,他们出了笼,那就没人能再管束他们了。军部安插进来的几名参谋见团长居然造了反,一个个慌得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有的想拦,被何若龙毙了;有的想逃,也被何若龙毙了。另有几个倒是识相,不拦也不逃,明确表态要跟着何团长走,不图别的,只图个荣华富贵。反正他们回去也没有好前程等着,跟谁混不是混呢?

何若龙粗略的剪除了异己,然后就调兵遣将,开始反击。他的兵的确是能打——先是打,打赢了再抢,抢死人也抢活人,抢士兵也抢百姓,连尸体嘴里的金牙都要敲下来带走。前几年中原大战,这地方已经被战火烧过一次,如今猝不及防的,枪炮又响了,而且这回来的丘八更凶更狠,毒蛇一般,所过之处,几乎将要寸草不生。

而在另一方面,程廷礼没想到何若龙竟然真能和自己打几个回合,也有些诧异。诧异过后,他往前线增了兵。带了一辈子军队,他打过的仗多了,见过的人也多了,何若龙不算是最出奇的。

战争不是赌局,不是一开盅子就能见分晓的,战场也不会只有枪林弹雨的那一面。事到如今,程廷礼反倒是不着急了。像在盛宴开席之前,他慢条斯理的掖好餐巾拿起刀叉,唾液润滑口腔,气味刺激欲望,他以绅士之姿,饶有兴味的等待第一道菜。

这一次的菜品会很有滋味,因为小鹿的性情比鹿副官更激烈,何若龙也比小鹿的娘更难克服。这样的口福是可遇不可求,而能遇到他这样识情识趣识货的对头,他想,也是那一对鸳鸯的荣幸。

程廷礼缓慢的、不动声色的调兵遣将,表面上看,几乎平静得有些懦弱。而何若龙虽然叫名是个团长,其实军队规模已然逼近一个师。他本是远道而来要打罗美绅的,并没有长久的立足之地,可是借着几场战争,他竟是给自己杀出了一片辽阔地盘,包括一县三镇以及几个村。

何若龙并没有得意忘形,他把这一县三镇守住了,要守出一道铁壁铜墙。因为身后就是东河子县城,他决定凭着一己之力,护住小鹿。

前线的情形时急时缓,小鹿帮不上忙,于是回了兵工厂。和何若龙不同,他的队伍比较“纯粹”,连劁猪的军医都是他亲手招进来的,至于部下的营长之流,因为认为他“好伺候”,做人做事又都公平,所以也都死心塌地的跟着他,没有人起外心。外忧有何若龙顶着,内患暂时又是全无,所以小鹿稳住心神,继续监督工厂。

烟土的生意是否好做,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制造军火也是一项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要枪要弹的人不止罗美绅一个,东河子地区南邻山西河北,北接绥远,是个力量复杂的地方,说是程廷礼治下的土地,其实在本地大大小小的割据军头之中,真听话的没有几个,全都偷着摸着的在扩充实力。想要扩充实力,没有枪炮怎么能行?

所以小鹿很忙,兵工厂所需的原材料全是从山西运过来的,他虽然不必正面迎击程廷礼的进攻,但是也要保护这一条生命线,因为没有原材料,兵工厂就只能停工。

在忙公事的同时,小鹿也有私事惦记——他的荷尔蒙针剂已经用光了。

这一次他注射得很勤,甚至到了每天一针的程度。这样的治疗的确是有效果的,隔着薄薄的军装抚摸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正在变硬,并且硬出了清晰的线条。虽然下面那套家伙还是没有什么大起色,但也先前相比,也还是有了些许变化——一天早上,他睁眼醒来之时,惊喜的发现自己居然有了晨勃,那东西直指向天,将裤裆撑出了一顶小帐篷。

当然,副作用也是有的,他偶尔会心慌气短,不过毕竟是年轻,身体底子好,慌的时候坐下歇一歇,过了那一阵子也就不慌了。

针剂是这样的好,好得让他一天也少不了。但是这东西又不是可以明公正气跑出去买的,尤其他现在是被困在了东河子一带,想走也走不成。心事沉沉的盘算了几天,末了他把目光定在了张春生身上。

他想,张春生或许是可以信赖的,又认识字,又是个沉默谨慎的性情。况且往后还要指望着他给自己打针,自己纵是瞒着他,怕也瞒不到天长地久。

于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他把张春生叫过来,让他跟着运送原材料的大马车往山外走。出了山就有汽车和火车可以乘坐了,他让张春生去太原给自己买药。如果在太原买不到,那就拐弯进河北,去保定去天津去北平,总而言之,一定要把药买回来。

张春生不在乎为他出远门卖力气,只是惊讶得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营养针如此执着——真要是缺乏营养了,吃点好的不也就补回来了吗?何必还要千里迢迢的专门去买外国药水?买回来了,还得受罪挨扎?

但是张春生不问,只是聚精会神的聆听小鹿的嘱咐。小鹿给了他一张稿纸,上面写着长长的一串英文,让他去大医院,最好是外国医院,直接把这一串英文给医生看,医生一定会认得。这种药也有好几条来路,最好是要英国货,实在没有英国货,德国货也可以,但是一定要拜耳药厂的产品,如果这两国的货都没有,就换地方再找。

同样的一段话,被小鹿重复了三遍,生怕张春生会记错记漏。等他把第三遍说完了,他又命令张春生道:“你给我重复一遍。”

张春生拿着稿纸,果然一字不错的重复了一遍。

小鹿很满意,郑重其事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好,明天你就出发,早去早回,别走丢了。在外面要住好的饭店,不要省钱,好的饭店比较安全。知道了吗?”

张春生对他笑了一下,又一点头:“是,团座,我记住了。”

他黑,五官也没特点,给人的印象总是笼统模糊的。今天小鹿偶然正视了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这个人按年纪论,也是青年,但是脸上总有悲哀神情,是个忧伤的青年。

下意识的,小鹿问了他一句:“你不高兴吗?”

此言一出,张春生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没有,我挺高兴的。”

小鹿收回手,没有兴趣再追问,只告诉他:“去吧,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告诉我。”

张春生对他敬了一礼,然后乖乖的转身走出去了。

他明天就要启程,这一趟出去,他非得把这针剂的底细弄清楚不可。

翌日清晨,张春生给小鹿端了早饭,把洗脸水放到了脸盆架子上,又把牙刷也浸了温水蘸了牙粉。因为时间紧张,所以他没来得及去给小鹿读报纸。只隔着卧室房门说了一声:“团座,我走了。”

门后响起含糊的一声应答,大概是小鹿还没睡醒。

张春生拎着两个箱子上了马车,一只是小藤箱,装着他的行李以及一张支票;另一只是轻飘飘的大皮箱,留着装药。上了马车往山外走,他早上出发,直到傍晚才落了地。

因为沿途都有士兵护卫,所以落地之后他也不茫然。匆匆的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搭乘山西兵的军用卡车,继续向前走。

午夜时分,军用卡车把他卸在了一处火车站前。他因为也是跑过天津卫的人了,所以并不很怯。拎着箱子买了车票,他像个孤独的密使一样,预备直奔太原。

他不知道在他登上火车的那一刻,东河子一带的战事,骤然激烈起来了。

☆、第九十四章

谁也不知道大战是怎么爆发起来的,好像也没个契机线索,一夜之间一方开了炮,另一方也开了炮,炮火一开,就停不住了。夜里从附近的高山往下看,可以看到炮弹像火流星一样来回穿梭,穿梭得太快太密了,光芒拖成一道道金线,将两方阵地连结在了一起。察哈尔政府军这一方将重型山炮一字排开,不歇气的对着前方县城轰,轰一阵子,阵线向前推进几十米,等到站住脚了,继续轰。

前清时代留下的城墙先被炮火轰至坍塌,再被炸弹炸成齑粉。城墙上的机枪手成百人的死,一颗炮弹落下来,他们瞬间七零八落,连具整尸首都落不下。眼看这场仗是打不出好了,土匪兵们开始自作主张的要退。督战的军官堵在后头,不许小兵乱跑,哪知道小兵不但不听话,还对着督战团开了枪。敌人尚未进城,城中军队自己先乱了套。

何若龙万没想到程廷礼那边会突然发动猛攻,眼看城内情形不对,他当机立断,立刻整顿了队伍后撤。

他撤得很保守,一点一点的退,极力的想要稳定军心,不要显得丢盔卸甲。几千败兵缓缓的压向了东河子县城,他进退两难,因为太清楚自己这几千喽啰都是什么货色——真是要大败了,这帮土匪种很可能在溃逃之前杀人放火、就地开抢!

到时候自己控制不住他们,程廷礼来了,也是同样的控制不住。所以不能让这帮人失控,这帮人永远都需要镇压,一次压不住,往后就难摆弄他们了。

何若龙对于自己的士兵,很爱,同时更恨。爱,是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他这个何团长,就没有他将来的荣华富贵;恨,则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像不通人性的畜生一样,让他总得哄着他们吓着他们,否则的话,他们就要作乱。他想有朝一日自己真当了省主席,手下真有了百万兵,那时非架起机枪,把这帮畜生一样的东西全突突了不可!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眼下他还得仰仗这些畜生抬着他平步青云——平步青云也先不必提了,如今他最主要的任务乃是保住地盘与实力。罗美绅名声虽差,但是目前看来,其人品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坏,起码罗师现在独当一面,能让他不至于腹背受敌。

在东河子县城里,何若龙见到了小鹿。

他提前洗了把脸,不想让小鹿看见自己烟熏火燎的狼狈样子。然而脸一干净,反倒显出了面颊上的一条红伤——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给刮了一下子,刮出一道很浅的伤口,倒是不至于落了疤痕,可小鹿看在眼里,还是忍不住要替他疼。

何若龙坐在椅子上,端着大碗吃汤泡饭。一边稀里呼噜的连吃带喝,他一边忙里偷闲的对小鹿说话:“我看咱俩的兵得换换地方了,你把东河子让给我,你带你的兵往南走,走山路,别走大路。一旦我这边抵挡不住了,你就设法往山西退。”

小鹿在他面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随即直起身走到桌旁坐了下来:“若龙。”

何若龙看了他一眼:“嗯?”

小鹿开口问道:“我们会败吗?”

何若龙勉强笑了:“败?怎么算败?”

小鹿垂下眼帘,感觉像是走在浮冰上,一步一滑,险得惊心:“败,就是我们失去了土地、军队、甚至性命。”

何若龙大喇喇的往嘴里扒进最后一口饭,是个满不在乎又不以为然的态度:“军队没了再招,土地没了再抢,那都不算个事儿!人嘛,三穷三富过到老,人活一世,谁还没个起起伏伏?怎么,你怕啦?别怕,有我呢!”

小鹿也笑了,侧过脸去看何若龙:“那……你后不后悔?”

何若龙一扬浓眉:“后悔什么?后悔为了你跟程廷礼翻脸?我当初自己乐意,这有个屁好后悔的!”

小鹿第一次经历这样激烈的战争,开了眼,也惊了心。目光缠绵的凝视着何若龙,他看了片刻,随即扭头望向窗外:“我倒是有点儿后悔。”

何若龙立时一怔:“你后悔了?”

小鹿轻声答道:“我耽误了你的前程。没了兵,你怎么去当省主席?”

何若龙放下碗筷,欠身向他的后脑勺轻轻抽了一巴掌:“胡说八道!那省主席是我想当就能当上的?别坐这儿胡思乱想了,给我沏壶茶去,要浓茶,我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天天犯困。”

小鹿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出门去找热水给他沏茶。何若龙盯着他的背影,同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其实是有点后悔,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喜欢小鹿的心,是十成十的真,和他对前程名利的渴望一样真。这两样好东西,让他放弃哪一样他都舍不得,无论放弃了哪一样,他事后都会后悔。这没办法,他承认自己是太贪心。

所以事到如今,他无话可说,只能是认命,只能是坦然,因为这条路无论怎样走,最后都是不完美。窗外有人影闪过,是小鹿端着茶壶走了回来。眼珠痴痴的随着小鹿转动了,他看一个男人竟然能生得这样好,比花好,比画好。

仿佛释然一般,他在心中对自己一笑,同时无声的告诉自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小鹿把茶壶放下了,又拿起一只倒扣着的茶杯。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认真的,此刻也不例外。神情庄重的给何若龙倒了一杯热茶,他随即转身出门,不出片刻的工夫,拿了一张旧地图回了来。

他把旧地图放在桌面上摊开了,何若龙起身旁观,只见这是一张手描的老地图,包括了东河子方圆几百里的地区。小鹿用食指一点东河子县城的位置:“若龙,中午你睡一觉,下午就带兵出发,往南走。”

何若龙一愣:“什么?我往南走?那你呢?”

小鹿不看他,自顾自的用指尖在地图上画出路线:“罗美绅那边,我们是不能指望的,他能帮忙自然是好,不帮忙,也不奇怪。毕竟他一直也是自身难保,干爹只要不打到他那里,他就很可能会保存实力、作壁上观。所以,我们要自行寻找出路。你现在就往南去,给我开一条路进山西。我留在县城里,能抵挡多久算多久,抵挡不住了,我立刻放弃县城去追你。”

何若龙脑筋一转,把他的意思转明白了。明白之后,他立刻摇了头:“不行不行,你这个法子太危险。你实战经验太少,你留下我不放心。”

小鹿一皱眉头,做了个半笑半恼的表情:“我留在县城里是不安全,不过让我向南去打前锋,也一样的很危险。再说对于县城里的情况,我毕竟是更熟悉一点儿,真要是顶不住了,我逃也能逃得比别人快。你说呢?”

何若龙答道:“我说就是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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