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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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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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远镜在两人的家乡之间来回摇移。

欧亚大陆逐渐隐没进地球的暗面。

今夜地球少云。

安德烈凝视着莫斯科; 虽然看不见具体形象; 可那个位置是不会错的; 只要把眼睛盯在那; 他就能看见卡嘉正仰着美丽的脖子凝望月球。

地球基地规定月面站不许关闭室内照明灯; 哪怕在睡觉的时候。

这是为了摄像机能随时发送回去清晰的图像; 以便地面掌握情况。

可是睡觉前看地球的这段时间; 他们才不管这条纪律呢。

灯光会在窗上造成反射; 影响视线。

如果这时地面为看不清他们而絮絮叨叨; 他们就干脆关掉地面的声音; 只留下指挥长在无声的屏幕里干瞪眼。

但是他们从不关掉屏幕; 虽然那里永远是同一个画面——枯燥无味的指挥中心; 千百遍重复的面孔; 无穷无尽的唠叨、抱怨和指责; 然而那是一个“绳头”; 从地球上伸过来系着他们。

唯有时刻看着它才觉得安全和有依靠。

在这个亿万年无生命的世界上; 只有这个“绳头”才能把他们拽回家啊! 安德烈经常在梦中梦见; 这个“绳头”突然一下断了; 他像流星一样不可控制地飞向太空深处。

当他冷汗淋淋地醒来; 看见这块荧光屏闪动; 里面那些日复一日的面孔照常守在身边; 有时他会感动得偷偷流泪。

然而现在; 此时此刻; 也许是一种感应; 他突然瞥了屏幕一眼。

怎么回事 指挥中心正在屏幕上飞散! 指挥长像卡车一样撞向摄像机镜头! 只是一眨眼; 什么都没有了。

快得连他是否真地看见都无法确定。

然而屏幕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东西一股脑消失; 只剩月面站的核电装置输出的能量在屏幕上无意义地闪动。

安德烈猛地打开声音开关。

除了三十八万公里空间中的不祥噪声; 什么都没有! 他听到两个同伴同时发出惊叫。

望远镜屏幕上; 美丽的地球; 欧亚大陆的北方; 家乡; 那片辽阔富饶的俄罗斯土地上; 开始陆续地亮起数百个; 或者是上千个亮点; 如同落下一片密集的繁星。

星星越来越亮; 越长越大; 像是绽开的火的花朵; 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足以让人心跳停止; 血液也凝固不流。

最大的花朵就开放在莫斯科的位置上。

太行山一个流浪汉讲的故事你帮咱想一想; 在阎王爷面前; 他到底笑个啥

这年头怪事多; 人家都说见怪不怪; 可是咱昨夜听到一个人笑; 现在想起来头发根子还发麻。

昨夜风刮得紧。

那风热乎乎的; 好像是从着火的地方刮过来; 把半拉月亮刮得直忽闪。

咱饿得睡不着; 就到西头那个空村子串; 想找点啥塞塞肚子。

转了半天啥都没有; 冷不丁撞见一家院儿里趴着个人。

开始咱以为是个死的; 就着月亮光瞅见他脸前堆着几个圆不溜秋的东西。

咱想说不定是吃的; 伸手一摸; 全是他娘的废电池。

“老乡; 请你帮个忙。”那人冷不丁趴那开了腔; 可把咱吓了一大跳。

原来他没死; 还剩一口气。

“咱可背不动你。”咱连忙说。

这年头自个儿都顾不过来; 谁还能顾上别人。

“不用你背我……只请你帮我听听收音机。”别看他说一句就得喘半天; 咱敢打保票他是个城里的官。

“我找不到电足的电池……我的听力已经衰退了……听不清。”咱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拿着个收音机。

这倒新鲜! 一个快饿死的人在村里爬来爬去不是找吃的; 找了个收音机和一堆破电池。

冲这股新鲜劲; 咱把耳塞子塞进耳朵眼。

他挑的电池也跟废的差不多。

那点声咱听着都费劲; 要饿死的人能听见才怪了。

咱学不来嘀里嘟噜的外国话。

他说有个台湾电台讲中国话; 让咱拿着收音机这么转转 ; 那么弄弄; 最后咱还真听着了中国话。

收音机里噼里啪拉乱七八糟。

哪句咱听真亮了; 咱就在他耳朵边上给他照着学一遍。

现在咱可学不上原样话了; 都是说啥核弹的; 一会儿男的说; 一会女的说。

俄国先打了美国四十颗; 全打的是大城市; 把美国打惨了。

美国立马来了一个啥子“第二次打击”; 打了俄国……那是多少颗咱可记不清了; 咋也有上千吧; 想把俄国一下打瘫那再不能还手; 没想到俄国的核弹海去了; 根本炸不光; 叫美国打得一急眼; 嘁哩喀喳全扔到美国头上去了。

咱琢磨就跟狗咬狗差不多; 被咬疼了哪还顾别的; 一门心思就是把对头一口咬死。

现在俩国家全毁了。

收音机说管核弹的人还在那你一颗我一颗地来回扔; 可老百姓都在大火里头烧着呢。

咱跟着学到这收音机就没声了; 八成电池完蛋了。

那人倒也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

咱看一眼他的脸; 吓了一跳。

他在那笑呢! 开始没声; 可看上去笑得真开心。

眼睛就跟俩煤球差不多; 在月光底下红通通地发亮。

他越笑声越大; 到后来那笑声震得咱耳根子嗡嗡响。

哪像个要饿死的人 开头咱还壮胆子挺着; 咋也不能怕一个半死的人呀。

没成想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了。

吓得咱扔下收音机就没命地跑。

跑出院儿咱回头瞅了一眼; 那人个好高; 像只狼一样仰着脖子对着月亮笑。

咱跑出村儿老远还能听见那笑声呢。

真吓人! 这一晚上咱心惊肉跳; 热乎乎的风刮得人嘴里像着火; 咋也睡不着。

早晨的天是绿的; 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

不知咋的咱心里总也撂不下那人。

等到日头升起来; 咱就拎了根棍子回头去看。

那人已经死了。

就死在那院儿里。

头歪着枕在猪槽子上; 手里抓着收音机。

别看他出不了声了; 可咱敢保证; 他一定还在那笑。

咱绕到能看清他脸的那边; 果不然; 他笑得可开心呢! 你帮咱想一想; 在阎王爷跟前; 他到底笑个啥

今儿个的日头也怪; 咋他娘的跟抹上了一层泥巴一个样

神农架“欧阳中华; 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手! 让我看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天空先是淡淡地发绿; 然后逐渐转黄; 就像北方出现尘暴时的颜色; 可是没有一丝风; 倒是低低的雾蔼不时凝聚又散开。

而太阳先是把光芒变成光晕; 随着天色越来越黄; 变成一个正午时分在头顶出现一下的红球; 升落时则只见到幽黄的天边一团比别处稍亮的光影 。

最后; 天空开始转成黑色; 红球光影都不见; 只有一张极均匀完整的黑色天幕; 等量地渗进少许细短稀疏的光线。

夏季最阴的天也许可以暗到同样程度; 然而那天空有层次有运动也有生命; 黑色是低垂在头顶的; 是活生生的乌云。

这个天空的黑色却是在极高处; 完全是冷漠呆板和无边无际的死亡。

本是最热的季节; 竟出现漫山遍野一层白雪。

天是黑的; 地是白的; 整个世界像是颠倒了。

仔细看; 雪不是纯白; 发暗发青。

看的时间稍长; 就会发现也是黑的。

放射性尘埃; 汽溶胶、城市燃烧的烟尘; 无疑还有尸体烧焦的分子; 凝结进了每一片雪花。

气温一直在下降。

每天都明显地感觉又冷了一分。

如果仔细体会; 每小时都在变冷 ; 甚至每分钟。

水银柱似乎要无止境地缩下去。

但只有到了今天早晨; 眼看见这场静悄悄出现的雪; 陈盼才不得不相信; 核冬天已经降临。

既已下雪了; 难道还不是冬天吗

曾经有过不少反对核冬天的理论。

有的理论甚至断言大面积燃烧和烟尘将使原本就困扰地球的“温室效应”更为加强; 地球反而会升温。

还有的理论认为海洋是个巨大的调温器; 蕴含的热量可以补偿阳光的缺乏。

核战一旦发生; 人们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些反对理论上。

然而核冬天不仅降临了; 降临的速度还远远超过理论推导。

陈盼想到那位她在飞机上认识的核冬天专家; 他此刻正在测量数据吗

雪很软; 薄薄的一层; 下面全是泥水。

三匹马交错的蹄音响成一片; 怪好听的。

马鼻喷着白气。

马的全身也都热气腾腾; 跑出了汗。

核冬天真来到眼前; 担忧和恐惧反倒不那么强烈了。

也许因为健康日益恢复; 全身感觉轻松; 心情也似乎从梦魇中摆脱出来。

她骑马已经很自如; 只需一只手拉缰绳; 两手可以轮换缩进蓑衣里取暖。

两名护送者跟在两边。

他们很少讲话; 对她照顾得却很仔细。

一路上换过几拨护送者; 全是这样。

陈盼打心眼里感激他们。

没有他们; 她恐怕早完了。

大道上脚印多了; 已成一片泥泞; 但前后仍不见人影。

在岔路口; “单刀”勒住马。

“单刀”是陈盼在心里给他起的名字。

因为他最显著的特征是腰间挂着一柄傣刀。

那想必是昔日的一件民间工艺品; 可昨天他拔出来吓退几个企图抢马的饥民时; 那刀光也很锋利哩。

“单刀”眯起眼睛观看每条路的前方; 又跳下马研究地面的脚印; 最后选定左边第二条小路; 用石头在路口摆出一个三角。

在一棵被饥民扒光了皮的老树干上; 陈盼又看见那种用古汉语、英语和计算机程序语句混写的告示。

一路上主要路口几乎都有这种告示。

告示给出离得最近的绿党接待站位置; 注明能看懂告示的人可以前往接受审查; 审查通过者便会被绿党生存基地接纳; 也就有了安渡核冬天的保证。

告示特地强调; 生存基地容量有限; 审查严格; 勿带看不懂告示的人前往接待站。

每次看到这种告示; 陈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当初的“美基地”转变成如此冷冰冰的生存基地; 除了一如既往地证实温饱之需求对理想的致命束缚; 也体现了欧阳中华充当上帝的欲望。

按照他做为上帝而制定的标准; 她本属于该被淘汰之列的啊。

当她被抬进黄河边那个接待站时; 她在半昏迷中听到同伴们反复担保她对三种语言都很精通。

接待站主任傲慢地回答; 看懂告示只是条件之一; 并不是全部条件; 生存基地不是医院; 也不是福利院或养老院; 病人、残疾者、儿童和五十五岁以上的人一律恕不收留; 剩下的也要根据专业水平再淘汰一次。

同伴的哀求对他就像耳旁风; 可他一听到陈盼名字却猛地跳起来。

她立刻成为最优先者; 直接被送往神农架。

这一路有如古代的驿站相互接力; 走一段便换人换牲口; 食品医药都有保证; 所以尽管旅途奔波; 她却日见好转; 没几天就能自己骑马了。

她后来得知各接待站都有她的名字和照片。

她一路处处被奉为贵宾。

不能说她对此一点不感到女人的荣耀; 但更多的是不自在。

若不是昏迷中被送上路; 她一定不会离开同伴; 宁可和所有人一样步行去那些没有特殊优待的基地。

翻过第二道山岗; “单刀”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竹管; 吹响一声尖利的哨音。

不久; 东边山头立起一棵小树。

他们策马奔向那个方向。

不能不叹服欧阳中华的天才; 在这样一个崩溃的世界上; 居然组织起覆盖面积这样大的一张网; 维持信息、人员和物资进行上千公里的有序流动。

这些暗号、传递信息的方式、又脏又瘦的马、傣刀、信鸽、蓑衣……完全像武侠小说描写的古代; 一切都这样原始; 却毕竟是死亡肌体中唯一一线生命的血脉。

这一点使陈盼困惑不已∶人类有力量制造出这样一张怪诞的天空; 可以颠倒大自然的顺序; 硬在炎夏时分塞进一个寒冬; 然而人类自己却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人类聪明到极点; 又做着最大的蠢事——消耗无数财富和劳动制作出一堆要么一颗不用地浪费着; 要用就让世界毁灭的核武器。

正像诗里所说的∶“文明人走过地球表面; 身后留下蛮荒死亡。”回首人类千百年的进化; 只像在时间的沙漠上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大“0”。

她想起那个“天皇”; 弓背耸肩; 两只小眼精亮精亮; 像一头时刻准备捕猎的山豹; 却穿一身绣着蟒龙的黄戏袍; 戴一顶不伦不类的包公帽。

芦芽山三十万费尽力气组织起来的难民只见他一挥手; 就全数抛弃了逐级递选制拜倒在他的脚下; 把工作团带给他们的薯瓜设备等等一切全部贡奉给“天皇”。

对于天为什么变成了阴间的模样; “核冬天”的理论远不如“天皇”描绘的世界末日使他们容易理解。

工作团的知识分子们越懂科学越指不出一条出路; “天皇”却是用他们听了几千年的语言告诉他们; 虽是末日; 但“天皇”可以让他们来世托生好命; 不服从“天皇”者永在十八层地狱受刑。

“天皇”一定是先在哪洗劫了一个戏曲团的仓库; 前呼后拥的随从全穿着文武百官的戏袍。

数十万百姓在一种奇异气功的诱导下情不自禁地陷入迷狂; 漫山遍野; 每个人都在喊叫; 痉挛; 做出百般狰狞的动作。

千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 “天皇”的臣民雪崩一样增加。

无数人在迷狂中死亡; 脸上却带着笑容。

陈盼感到无比悲哀; 这都是刚刚在逐级递选制中掌握了自身命运的人啊! 恐惧和愚昧使他们宁愿把自己重新交付给偶像; 用疯狂和麻醉逃避现实。

她恨自己; 甚至恨理智。

为什么理智没有战胜迷信的力量 反而越理智却越绝望 饥饿和悲哀使她病倒。

同伴中有人认出“天皇”原来是曾在电视上曝过光的周驰。

当他们在难民中揭露所谓“天皇”是个搞群居奸宿的流氓时; 却受到信徒们凶残的攻击。

周驰派出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那以后她便一直在同伴的背上半昏迷地逃亡; 直到逃进绿党接待站才算摆脱魔影。

登上山头; 陈盼打了个冷战。

下面几条山谷挤满沉默的灰褐色人群。

竖在人群头顶的锄头钢叉和棍棒如树林般密集。

若不是有“消息树”指点; 他们说不定就会正撞进这个可怕的阵营。

已经可以看见神农架基地。

那是巧妙利用峭壁和深涧围起的一个寨子; 只有少数几个山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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