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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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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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太阳亮了一些; 烟淡了一些; 仍然混混沌沌。

他把那丝惆怅轻轻抹掉; 按下电话机上直拨自己家的按键。

妻子还是老样子; 什么也不多说; 什么也不多问。

跟他生活了十几年; 她已经知道这是他最需要的方式。

他说的也不多; 只是让她带着孩子回老家。

“……老家的乡亲们很爱戴父亲; 会对你们很好的。”他觉出这句话让妻子不安; 好像是交待后事; 便把话结束了。

让秘书安排送妻儿回老家; 又吩咐给主席夫人和莹莹一家送去够吃半年的食品。

似乎没什么事了。

他让勤务员取来为重大场合特制的上将礼服。

这礼服一次没穿过。

提升上将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 却恍如过了一个世纪。

虽然他瘦了一点; 礼服仍然合身;  可以说漂亮之极。

勤务员打开他的勋章盒。

他在其中挑出一枚最不起眼的戴在胸前。

这是他此生得到的第一枚勋章。

那时他只是位于新疆戈壁的导弹基地中一个风尘仆仆充满梦想的下级军官。

礼仪副官来接他。

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马上就到。

在走廊他见到海军副官; 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 衣衫不整。

看来胶东沿海也成了暴民的天下。

海军副官的调查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只能是这个结果。

美俄打击后他派海军副官飞往那座炸毁的潜艇基地; 尽管结果与预料的一样; 但经过现场调查; 就不仅仅是空洞的名字和数字; 而是流着血; 燃着火; 是一堆实实在在的尸骨和一片光天化日下的废墟了。

他把海军副官交上来的报告放进礼服口袋。

与往常不同的是; 他跟海军副官握了握手; 握得有力; 而且真诚。

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的车同时开到。

这是按他的指示; 由引导车控制速度; 使不同路线的两个车队几乎一秒不差地停在红地毯前。

开路的摩托车队按礼仪队形排列。

礼炮齐鸣。

两条红地毯铺成V字形。

两支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各在一条地毯旁列队。

当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迈下汽车; 两支军乐队同时奏起美俄两国国歌。

两名副官引导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各走一条地毯。

V字的尖端就在统帅部大门前。

代办和大使经历过无数礼仪场合; 这种仪式却从末见过。

两国国歌组合成不和谐的喧嚣。

为什么排列着接待元首的仪仗队; 却不敬礼; 只是让枪和眼睛在阳光中闪亮 那么多军官又为何如士兵一样在统帅部门前列队; 从将军直到少尉 这似乎谈不上举行投降仪式; 没有任何方面向中国宣战; 无需投降。

但也许中国人终于清醒了; 不能与世界对抗; 尤其要向美俄表示敬意 这种场面也许是把代办和大使当做美俄两国的象征; 来接受中国人乞求的宽宥吧 代办和大使在V字尖端汇合; 美俄国歌也正好奏完 。

引导官高喊敬礼; 统帅部大门大开; 王锋从中走出。

全体军官、仪仗队和排列在台阶两侧的卫兵向他敬礼。

军乐队奏起中国国歌。

王锋英俊挺拔; 阳光洒满全身。

他从高高台阶走下; 好似是来自燃着圣火的峰顶。

代办和大使并排站立; 脸上带着外交场合的标准微笑。

待王锋走到他们面前; 两位外交官伸出手; 脸上的笑容越发虚伪自信。

那是两张光洁的脸; 连欢笑的时候都没有皱纹。

王锋仔细看着那两张脸; 慢慢伸出自己的手。

“没见到你们总统;  只好以二位代替。”他的手突然呼啸地划破空气; 一左一右; 狠狠打在那两张脸上。

他打得那么有力; 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几乎同时重重摔倒在红地毯上; 口鼻涌出鲜血。

中国国歌高奏; 五星红旗飘扬。

全体官兵立正敬礼。

大使和代办挣扎着企图撑起身体; 保持一点尊严; 却晕头转向; 怎么也站不起来。

王峰俯视他们; 直到中国国歌的最后一个音符。

一名副官双手递上一块白手绢。

他拈起手绢; 如在宴会上一般文雅地擦手; 再把手绢抛在两个大国代表眼前; 向全体官兵庄严还礼; 在他们震惊崇敬的目光下; 返身走回统帅部大门。

楼里只留着一名值班秘书; 正在机要室守着电话; 看见王锋进来; 起身立正。

“告诉同志们”王锋对他说; 比平常和蔼得多。

“统帅部解散了; 让后勤部门把储存的所有食品全分给大家; 个人自己去谋生吧。”值班秘书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

“去吧。”王锋拍拍他的肩; 走进自己办公室。

办公室有一种墓穴的感觉; 静得连空气分子都似死亡。

他仔细锁好门; 坐到办公桌前; 从内侧衣袋里掏出那台袖珍发射机; 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

一听到美俄核打击; 在首先冲出来的无数念头中; 就有这艘潜艇。

惊恐混乱的洪流把一切都冲得连根拔起; 眼前飞掠的影像中只有它是一块稳定屹立的礁石。

所有的核基地、核潜艇、核轰炸机都立刻失掉联系; 说明已被摧毁;  只有它不能这样判断; 因为它从不联系。

当联合国公布打击结果的公报一出来; 他就知道他的潜艇还在。

那些得意洋洋的数字中没有它。

所谓的百分之百摧毁之外; 还有一个百分之百没被摧毁; 那就是它! 现在;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这艘潜艇。

其他知情人全埋在那个被美国核弹炸塌的岩洞之下了; 和那艘“替身潜艇”一块儿; 化为永恒的沉默。

如果眼前有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再为别人所知的秘密; 那就是这艘潜艇; 以及潜艇上携带的四十枚核弹头。

打开发射机的金属壳盖; 里面是一排精巧的按键。

他先仔细检查了发射机工作是否正常; 电池是否充足; 然后开始输入密码。

不是指令; 也不提艇上的核弹; 他只是把海军副官的调查报告凝缩成一份死亡名单。

照理只要一句话就全能说明∶“基地被美国核弹炸毁; 你艇全体家属无一幸免。”但他让海军副官对一百二十七名艇员的每个家庭都进行具体调查。

无论老人、小孩、每个死者都得有姓有名; 并且有现场实况。

逐一按姓名描述的死亡远比一句笼统的概括让人感到死亡的痛切。

他做得很细; 不出一点差错。

他不着急; 反正也再没有别的事可干。

他仅仅就是输入这么一个死亡名单; 仿佛这台发射机不是用于在国家存亡之际发布最后命令; 而只是殡仪馆火化仪式上一个专管最后唱名的司仪。

然而他知道这足够了; 足够得他都难以预料。

他了解丁大海。

没有指令; 只有死亡;  那就等于从笼子里放出一个魔鬼。

没有必要给魔鬼指令。

他的身份也不该为魔鬼的行动负责。

通报死亡名单出于他的慈悲; 历史只能如是说。

但是放出了魔鬼; 以后的一切; 魔鬼将会做得比他彻底一百倍。

对这点; 他坚信不疑。

全部密码输入之后; 他通过外接显示盘进行了检查。

一直在防辐射玻璃墙后面空白闪烁的电视屏幕突然出现了画面。

播音员宣布电视台已效忠联合国; 重新开始工作。

画面上几架俄制重型直升飞机在被各类汽车封闭了跑道的国际机场垂直降落。

吊桥式舱门隆隆放下。

里面看上去是救援物资; 但轻型装甲车和武装吉普车却撞开伪装在舱门口的物资箱; 猎犬一般冲向机场各个要害部位。

士兵全部头戴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的兰色贝雷帽。

防守机场的中国军队没做任何抵抗。

力大无穷的小型装甲车东一头西一头把跑道上的汽车撞到一边; 不一会儿就把跑道清理干净。

天上出现大群在战斗机护卫下的巨型运输机; 巨大的轰鸣使摄像机都在发抖。

他轻轻按下发射机上一个橙红色的圆形按钮。

那按钮有一个白圈; 标志发射机从此将循环往复发射这段电文; 直到机内的高能电池全部耗光。

微型指示灯亮起来; 射出朦胧的血光。

没有任何声音; 电波已在大气中穿行; 从卫星上折射; 与大洋深处那台接收机相呼应了。

整个统帅部已经空无一人。

停车场上只剩他那辆“奔驰”车孤零零地停在中间。

他用一块在秘书室里找到的强力固体胶把发射机粘在车壳之下。

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只是一种游戏心理。

不管这辆车将来属于谁; 后继主人都会坐在一个他永远弄不明白的电波上。

让他们去枉费心机地猜吧。

太阳仍然是红的。

这在中午时分是很少见的。

当插着联合国旗帜的武装吉普车冲进中国最高统帅部时; 只看见一个跟西方人比也算高个子的年轻上将站在V形红地毯的顶端。

他的军礼服一尘不染; 他的腰身如同检阅军队那样挺得笔直; 而他的脸上; 带着让那些前来逮捕他的军人们困惑不解的神情——只有把世界命运握在手心的人才可能那样微笑。

南中国海    460米深海底

纸带轧轧地向外爬着; 只有死亡; 死亡……可他现在要的不是知道死亡; 而是回答死亡!  纸带按照每秒五字的阅读速度; 不紧不慢; 从接收机里簌簌爬出; 在丁大海膝前盘成一堆。

每一个序号后面的名字在他眼里都是一张在这个狭长空间里朝夕相见的面孔; 好似在联欢晚会上; 全家老小跟在他们后面。

他受过所有那些女人的招待; 老人的嘱托; 孩子的亲吻。

可在眼前这细细的米色纸带上; 他们全化做了死亡的灰尘。

难道就没有一个活的吗 难道! 这纸带太长了; 输出太慢了; 他恨不得能抓住纸带拼命往外拽。

两个字的死亡如此无穷无尽地展现。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只要不出现自己名字。

然而脑海里却象排炮一样轰鸣着∶家 家 家 ……序号126……仍然不是他的名字。

往下的字他已无法辨认。

全艇一共一百二十七人。

还剩最后一个! 纸带轧轧…………127丁大海父丁云锁死无尸母张玉兰死无尸妻于丽萍麦田耕作衣服烧光身体烧焦难以辨尸子丁小龙海边钓鱼跳海中未死双目失明严重辐射烧伤皮肉脱落摸路回家失足跌落岩缝调查组找到时口唤父母而死     他的心无声地爆裂; 腾起满天血雾。

心脏碎块子弹般射向四方。

迎面吹来漆黑的风暴。

他似化成了石头。

血管在皮肤上形成凸起的网。

他的眼睛是干的; 如同沾着磨屑的砂纸。

但倒流的眼泪却呛进肺腑; 阻塞呼吸; 扼断血脉;  把神经撕得粉碎。

他在脑海里拚命地抡着双臂; 驱赶那些 魔幻般生长的画面。

妻子赤裸的身体缩成婴儿般大小; 如同一颗黑色的枣核。

眼睛却痛苦地睁着; 看着他; 看着儿子。

儿子的肉像没有贴牢的泥巴一样一块块脱落; 撒在埋着父母尸身的废墟上; 只剩一副骨架; 白碜碜的。

两只无光的眼球吊在胸前。

天地间所有方向都传来儿子哭喊∶“爸爸——爸爸——。”儿子的渔竿挂在舱壁上。

渔钩是中号的; 很尖锐; 隐约发着蓝光 。

他一把抓过渔钩; 猛钩进左臂肌肉。

锐利的疼痛好似一种解脱; 使他开始清醒; 使梦魇逐渐隐退。

血从渔钩边缘渗出; 如冒着蒸汽。

他把钩提起。

倒钩钩着皮肉。

在逐渐加力中; 皮裂了; 肉断了; 渔钩血淋淋地拔出来; 带着一块鲜亮的皮肉; 好似鱼饵。

再刺进另一个位置。

刺了又刺。

滚烫的血流出; 越流越多。

一根动脉破了; 如同喷起一股鲜红美丽的细泉。

他仔细看着那血。

眼前再没有画面; 只有血; 带走了体内的温度; 流走了燥热的狂暴。

皮下血管的网络展平了。

牙关也松了下来。

最后; 他按住喷泉; 扎上止血带。

接收机一直未停往外吐纸带。

轧轧轧轧……扭着; 绕着; 后面的推着前面的; 已经把他的膝盖掩没; 铺满了舱室地面; 沾染着粘稠血液; 开始向床上桌上爬去。

他把眼光重新投向纸带; 还是那个死亡名单……125……126……难道是个无休无止的梦! 他“砰”地把接收机推进航海桌。

纸带停止了; 但密码锁上的红灯立刻亮起。

手腕上的振荡器也开始振动。

在有信号的时候; 只要接收机不打开; 振荡器就将一直振动催促收报。

振荡器振动的强度并不大; 却非常清晰。

振动的时间稍微一长; 就分不出是振在腕上还是振在心里; 全身都随着发抖; 如同发生了共振。

一直振下去 ; 会把神经和骨骼全都振碎。

应当有指令! 他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明亮刺眼的窗; 一瞬间清醒过来。

仅仅知道死亡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指令; 与死亡同样黑色; 不留余地; 同样无情的指令! 臂上的血已经不流了; 手苍白得如同死去的肢体。

对准密码; 接收机沿着导轨重新滑出。

红灯灭了; 振荡器也即刻停止。

积存的纸带如一条蛇刷地窜出。

……5……又是死亡名单! 他把刚刚飞快窜出的那段纸带从纸带堆里抽出。

然而127结束后紧接着就是 1; 中间只有一个空格;  根本没有指令! 他猛力地倒拽纸带; 查找每个127 和 1 之间的空隙; 全是只有一个空格。

这是一段循环电文; 只有死亡名单; 没有指令! 纸带仍然轧轧地向外爬着; 只有死亡; 死亡; 死亡……可他现在要的已不是知道死亡; 而是回答死亡! 打开收音机。

全世界电台都在从早到晚谈中国。

头条新闻刚刚换上新内容——王锋被联合国军逮捕。

丁大海默默听着; 突然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

虽然出航后王锋从未跟他联系; 但无论海底是多么漆黑一片; 他却一直感到整艘潜艇被托在一只巨大无边的手上; 一双眼睛无所不在地看着他; 一个神明随时会给他以指引。

现在; 他像秤砣一样滴溜溜地下沉。

随着那只手、那双眼睛和那个神明的消失; 这艘潜艇和人间失掉了唯一的联系; 似乎已成为一百二十七个人合葬的棺材; 驶上通往阴间之路。

他想不明白王锋为什么只发出一个死亡名单; 是没来得及还是有没说出的深意 但是有一点很清楚; 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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