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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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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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妻子说,你别哭了,人家都看着你呢。柳生向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他特别的善意引起了那对夫妇的误会,男的走近他,围着他转个圈,突然问,你是不是来看我家张亮的?他没来得及反应,女的也过来了,一只冷津津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柳生,你是不是张亮的朋友,是不是小黄?你是小黄还是小丁?你怎么不给我家张亮证明一下,他是冤枉的?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我不认识张亮。我不是小黄,也不是小丁。他躲到角落里去,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嘴里下意识地嘀咕,谁不是冤枉的?我也有朋友在里面,也是冤枉的。

总算轮到他了。他听到了一个狱警洪亮的喊声,杨宝轩!杨宝轩在不在?他赶紧站起来,跟随着狱警来到走廊上。那狱警很年轻,穿着新潮的裁剪考究的灰制服,腰身与臀部都被勾勒出来,裤腿偏瘦,腿便显得很粗壮。不知为什么,他的体型让柳生想起了保润,他记忆中模糊的保润变得清晰起来,十八岁的保润多么粗壮,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走廊很长,墙上刷写的标语有了年头,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走廊尽头可见一扇铁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镜子。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尾随着狱警,忽快忽慢,越来越慌乱,镜子里的映像,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角落里闪了一步,避开镜子的映照,这样,他的影子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那个狱警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回过头训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躲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进去?他站在墙边不动,脸上带着一丝深深的歉意,我不是躲,有什么可躲的?他说,对不起,我听错了,我不是杨宝轩。

他走向停车场,心里弥漫着巨大的空虚。祖父在车上睡着了,歪着头,嘴角边流出一滩口水。他坐到驾驶座上点了一支香烟,烟味熏醒了祖父,祖父问,我家保润怎么样了?他想了想,顺口扯个谎,还那样,老了一点,瘦了一点。祖父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他说,快了,该出来就出来了,爷爷你放心吧,总归有人替你收尸的,他不替你收,我来替你收。

他发动了面包车,心里比较了两次失败的枫林监狱之旅,哪一次更可笑一点?他不知道,只是心里充满遗憾。透过车窗抬眼一望,西侧枫林镇的景象有点像海市蜃楼,昔日古朴冷清的小镇如今高楼林立,竟然也有了些许国际化的气象。一道橘红色的橡皮拱门耸立在枫林桥边,拱门上的一排大字异常醒目:羊肉汤之乡欢迎您!他从来不知道枫林镇是个羊肉汤之乡,想起当年被窃的那只旅行包,忿忿地说,不是小偷之乡么,怎么变成羊肉汤之乡了?

枫林镇上不知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是又一家羊肉汤馆开张大吉,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欢乐地震颤,一只烟火的残骸像鸟一样飞行数百米,先是落在面包车的车顶盖上,然后滚落在地上。他下车察看,发现一个六角形的烟花残骸,恭喜发财的字样还清晰可辨。恭喜我发财?那是一个好兆头。他把烟花捡上了车,放在挡风玻璃前面。他问祖父,爷爷,枫林镇的羊肉汤真的有名吗?祖父说,怎么没有名?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爷爷去喝过,坐小轿车去的。他忽然对羊肉汤产生了兴趣,问祖父,你想不想去枫林镇上喝碗羊肉汤?祖父点点头,说,想喝的,我刚才做梦,还喝了一碗羊肉汤。

枫林镇的老街拆了,参天大树不见了,以前的石板小街拓展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路边竖立着欧洲风格的黑铁灯柱。驱车在中心大街上走,每隔百米,便会穿越一座仿古的水泥牌坊。镇子中心有了一个广场,一半是绿油油的仿真草,另一半铺了红色化纤地毯,广场的西侧,一个庞大的建筑体已经拔地而起,黑压压地遮住半边天空。从正面看,那建筑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白宫,从侧面看,又有点像一座寺庙的骨架,柳生研究了半天,终究不敢确定,那是一座白宫,还是一座寺庙。

正逢羊肉最美味的季节,枫林镇的空气里飘荡着羊汤的香味。满街羊肉汤馆都标榜为百年老字号,门口镶嵌的奖状与牌匾,名头都很大,有的是国家级,有的是亚洲级,还有一家是国际羊肉汤协会的定点餐馆。柳生无法鉴别真伪,就凭着经验,把祖父领进了顾客最多的那一家。

祖父的胃口好得惊人,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羊肉汤。起初他鼓励祖父放开肚子喝,后来怕吃出祸来,就让店家收走了他的碗。他打开公文包准备付钱,一下掏到了那盒伟哥,脸埋到公文包上,看了半天,心里不无感伤。近来瞎忙,他几乎忘了包里这个昂贵的新鲜玩意儿,它有多么神秘,它有多么有效,迄今未有证明。他冷眼观察,枫林镇上除了羊肉汤馆,到处都是洗头房,足浴店,桑拿中心,他在娱乐休闲方面嗅觉灵敏,这样的小镇,往往是买春的天堂。热腾腾的羊肉汤催发了他体内某种热能,他看着对面的祖父,不停地摇头。祖父说,你怎么老是对我摇头?加羊肉才要钱,加汤又不要钱,为什么不喝了呢?祖父不知道他秘密的心思,他现在多么想吃一颗伟哥,体验一下传说中神仙般的滋味,这么好的时机,偏偏身边有个祖父碍手碍脚,只好在心里劝自己,算了算了,药还不会过期,下次再说。

羊肉馆斜对面的一家洗头房早早亮起了粉红色的灯光,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架着二郎腿飞针走线,刺的是十字绣。她穿着紫色的低胸羊毛衫,黑色的皮裤,身材谈不上多么热辣,但领口处那一道深深的乳沟非常耀眼。他们已经要从洗头房走过去了,那姑娘的脚尖忽然对着柳生转了个圈圈,柳生注意到了那个圈圈,斜着眼睛鉴别,确定她的脚在说话。她的一只脚穿着丝袜,另一只脚是裸的,他确定,那只裸露的涂着蔻丹的脚,对他说了悄悄话。

他一下走不动路了,脑子里斗争一番,还是心痒,把祖父拉到墙边征求意见,爷爷,今天你理了发,头上好多头发渣子,我们去这家店洗个头怎么样?祖父朝洗头房的门脸看了一眼,说,要收钱的吧?洗头自己洗好了,何必花钱让别人洗?他向祖父挤眼睛,说别人洗比自己洗舒服,你不洗不知道,洗了才知道。祖父说,你把我当野狗了?我又不是没让别人洗过头,香椿树街理发店的白师傅,替我洗了五十年的头呀。柳生嘿嘿地笑起来,你那叫什么洗头?这里的小姐给你洗,比白师傅舒服多了,你进去了就知道了。他几乎强行把祖父拽到了洗头房门口,一只手搭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肩膀上,捏一下,又拍一下,别绣了,来客人了!

姑娘抬头瞄了他们一眼,忽而矜持起来,低下头说,先跟老板娘去谈啊。老板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对门口的一老一少,抛出两个平等的媚眼,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孝顺的孙子,带爷爷来洗头啊?你们一老一少的,准备怎么洗呢?

柳生挟着祖父闯进店堂,楼上楼下四处打量了一下,心里有了数,把祖父按在一张转椅上,这还不简单?分开洗。他对老板娘招手,你来给我爷爷洗,就在楼下洗,干洗加按摩,那绣花小姐给我,我要安静一点,我们到楼上去洗。

外面的姑娘扔下十字绣进来了,抱起双臂,对柳生露出一个疲惫的媚笑,张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啊?柳生猜她认错了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扭身,人朝楼上袅袅地走,嘴里问,老花样?柳生想了想,笑道,老花样没意思吧?来点新花样怎么样?他尾随着她,刚刚走到楼梯拐弯处,祖父那边闹了起来,回来,柳生!柳生你上哪儿去?要洗头一起洗,为什么要分开洗?柳生说,爷爷你别吵,我就在楼上,这位大姐陪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她提,你享受我买单,还不好吗?祖父说,你到楼上我也到楼上,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楼下?你这是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他不好对祖父解释什么,指着老板娘说,老板娘你怎么那么笨?赶紧把我爷爷搞定,快给他洗头,洗啊!老板娘忙不迭地往祖父头上倒洗发水,祖父惊叫着甩起脑袋,你要干什么?你往我头上倒的什么东西?老板娘也嚷起来了,要死了要死了,洗头膏都洒了,弄到我眼睛里了,这老爷爷从哪个星球来的?你让我怎么伺候他?柳生说,他是从地球来的,就是没进过洗头房,他不懂干洗的,你先给他按摩,好好按几下,你按得好,他不就老实了?老板娘听从柳生的指挥,慌忙将手搭在祖父的脖颈上,才揉了几下,祖父跳了起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对我动手动脚的?祖父满脸惊惶,头上顶着一堆洗头膏的泡沫,跑到门边,对柳生喊,柳生快跑,这地方不健康,要犯法的!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祖父,爷爷你别乱说,这地方,就是为了健康才开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和那小姐谈点生意,我谈生意你洗头,我谈好生意你洗好头,我们就回去了。祖父仍然犟着,他的一只手顽强地扳住了铝合金的移门,唾沫喷到了柳生的脸上,我说不健康就是不健康,柳生你听我的劝,留在这里要犯法的,你要不走,放我走。柳生终于怒了,眼睛一亮,手一挥,对老板娘说,绳子,找根绳子来!

老板娘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尽职地找了一圈绳子。柳生把祖父按在椅子上,举起绳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只拍了一下,老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顿时僵硬,我要民主结。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此后便安静了。柳生的绳子在祖父身上来回穿梭,草草几个回合,祖父已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老板娘在旁边瞪大了眼睛,发现捆人的冷静,被捆的顺从,不禁咿咿呀呀地惊叫起来,老板,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做这一行好多年,怪人也见了不少,从来没见过你爷爷这样的人,他不会是有精神病吧?柳生虎着脸说,什么精神病?他什么都懂,就是欠捆,捆了就正常了。他检查了一下祖父身上的绳结,掸去祖父肩上的灰屑,说,老板娘,你去把电视打开,看看有没有动画片?他愿意洗头就洗头,愿意按摩就按摩,不愿意就拉倒,让他在这儿看动画片。

那姑娘一直站在楼梯上,目睹店堂里的这幕好戏,她的表情忽惊忽喜,哎呀要死了,哎呀笑死我了。偶尔发出的几声惊叹,可以理解为对祖父的同情,但保润是她的客人,她的立场很明显地偏向客人。她耐心等候着,看见被缚的祖父安分了,问,老板,好了吗?柳生掸着手说,好了,捆好他就好了。

楼上空空荡荡的,凝滞的空气里有浓烈的霉味,夹杂着一股康师傅方便面的作料味道。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坐在一只纸箱上,埋头打游戏机,看见柳生,那男孩露出了一个女孩子般灿烂的微笑,大哥来了?他警觉地停住了脚步,这是谁?那姑娘察觉出柳生的惊诧,说,没事的,放心,他是我弟弟。

她拉着柳生来到一面镜子前,对着镜子补妆,周围并没有房间,柳生正在纳闷,姑娘对着那面大镜子拍拍手,说,芝麻开门。手一推,镜子咿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是个密室,看起来黑咕隆咚的。那姑娘打开灯说,进来呀,里面很安全的。

他的腿进去了,身体不肯进去,朝外面探头一望,那男孩依然坐在纸箱上,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游戏机的荧光照射着他稚气的面孔,柳生提醒她,你弟弟还在外面。姑娘说,我知道他在外面,他没地方去。他说,你是他亲姐姐吗?她点头,是亲姐姐,怎么了?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还是有什么猫腻,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里面做服务,让他在外面打游戏机?你们姐弟俩不别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嘴道,哪个挣钱活不别扭?要挣钱,谁顾得上别扭不别扭?然后她凑到柳生的耳旁,轻声向他透露了一个隐私,我弟弟去年从乡下出来的,也干这一行,去伺候男人。男人哪能伺候男人?丢死人!是我把他从那澡堂子里拉出来的,他现在跟着我,当我的保安了。

柳生一时无语。镜子合上了。那姑娘把一块纱巾搭在台灯上,暗室立刻变成了幽幽的紫罗兰色。凑近了看那姑娘,姿色其实平平,眼睛里一潭死水,脸上敷了很厚的粉,她的性感,她的率真,看起来也都经过了一番世故的粉饰。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床铺的气味,也是肉体的气味,是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也包含他自己的气味。墙边堵着一口大衣柜,他谨慎地打开柜门,敲敲摸摸,检查了一遍。那姑娘说,你放心,柜子里没什么,这地方刚开放,歪门邪道那一套,大家都没学会呢。他还不放心,手在一堆被褥下面捞了一下,捞到一本杂志,拿起来一看,是《快速致富的十六种渠道》,他认真地说,好书啊,你们了解十五种渠道就行了,最好的渠道,你们不是都掌握了吗?

他是洗头房的常客。此间的服务程序执行统一标准,他了解这套流程。流程是雷同的,但姑娘们的手,嘴唇,以及身体,都是新鲜的,他迷恋的是这种新鲜。他躺在皱巴巴的泛潮的小床上,瞥见床头柜上有一瓶矿泉水,立刻想起公文包里那盒伟哥,手伸到公文包里,嘴里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三号。他说,我不是问你号码,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抿嘴一笑,老板,现在就问名字了?我叫仙女。叫我仙女好了。

他一惊,什么意思?他坐起来瞪着她的脸,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仙女?你是哪一路的仙女?

老板怎么大惊小怪的?我是仙女呀。姑娘委屈地说,枫林镇上的人都叫我们仙女,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是仙女,叫仙女客气一点,总不能叫我们妓女吧?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扫兴,深深地叹了口气,躺下去了,说,叫妓女当然不好,不过仙女也不能随便乱叫吧?我不怕妓女,就怕仙女。他指着自己的短裤,半真半假地说,它也怕仙女,你看你看,你说你是仙女,吓得它都降半旗,向你志哀了。

矿泉水瓶盖拧开了,那颗小小的药片已经捏在手上了,他隐隐地觉得不安,不知是对药品不放心,还是对这个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对自己不放心,他把药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动作,问,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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