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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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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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盛唐之风,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盛,是一种昂然的姿态,诗经楚辞是盛,汉赋唐诗是盛,千金买马是盛,醉笑陪君三千场也是盛。孟浩然一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是盛,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也可以是盛。

  盛如春之最浓艳时,万花纷落,安心踏足其间时惋惜激烈的放纵。这样的姿态,宋之后,再无一人。元曲,明清小说,是士与民的结合,士已凋敝了,民的文学倒像繁星在月晦时都亮了,好的很。可惜称不上盛。

  纳兰容若的备受推崇,自然有不能抹灭的历史原因,似一种无可奈何的出场,像他的人,虽然心羡闲云野鹤的生活,却不得不生在一个权相之家,接受礼教的束缚;有建功立业之心,安邦定国之志,然而过分显赫的家世,却阻碍了他的仕途,一生只得了个一等侍卫御前行走的虚衔,跟随着皇帝扈从出关,却不是去饮血沙场。皇帝多武士,不需要他去征战沙场。康熙最爱的,不是他的武功,是他的倾国文才。

  他是郁郁寡欢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效力于金戈铁马的军营,出现在波诡云谲的官场,却始终落寞得不沾半点世俗气,像他口中吟诵、赞美的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他后来渐渐弃绝了富贵之心,登龙之意。他不爱牡丹,却迷恋雪花,他说,不是我刻意偏爱雪花轻灵的模样,真的是它有自清冷漫出不可言说的好处。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伊人已逝,世人多爱牡丹富贵,谁知道你别有根芽,不似人间富贵花。

  每每读采桑子的下阕,我都会觉得容若还站在秋风萧瑟的塞上,迎面遥遥是万里的黄沙。雪已落满他的双肩,那双迎着雪花的眼睛,冰雪般明亮。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这句话叫我想起黛玉。黛玉葬花心事,是女子的纤弱无助。容若呢,为什么也要发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慨叹?他仿佛和黛玉有某种关联;不是有一种说法,贾宝玉的原型是纳兰容若,甚至乾隆读到《红楼梦》时也笑言?此乃明珠家事也!

  不一样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的金娇玉贵;两个人,一样心事,一样高贵清洁的诗魂。世事沧桑轮转,昼夜春夏,每每看去不一样了,其实我们还停在原处,揭下面具的瞬间,面具后的脸,依然如昨。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31岁。

  七日了,我来到这花树下。梨花苍白如雪,暮春的风又起了,扯碎梨花瓣,零落无情。我已去过你们定情约会的回廊了。我看见卢氏的倩影。她给我常戴的翠翘。现在我来到这充满回忆的地方,听君诉,一生愁肠。

  你的绝色表妹,站在阳光里,黑发如丝缎,对你微笑。她身量未足,再过几年,不知美得如何?你以为她可以嫁给你,却选进了宫,做了皇帝的爱妃。

  少年时的绚美如蝶的梦,翩然而落。

  你也有了妻,卢氏雨蝉,高官名宦之女,和你,是一对璧人。不是不爱她的,只是当时,仍有一点心绪记挂表妹。直到,她郁郁而终。你不知道年少深爱,竟催表妹速死。你心伤难补,却凛然,古人早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至此时,才明深意。

  不能再辜负一个。人会由痛苦变得记忆清晰。记得那日春睡,她为自己披上衣衫的体贴。记得她也是吹花嚼蕊弄冰弦,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灵慧人,于是琴瑟相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

  谁知,好夫妻恩爱不长,三年后,卢氏因难产而亡。

  古之悼亡词,由《绿衣》开始引而不绝,纳兰的悼亡词,是绝对可以与潘岳、元稹、苏子并举的。潘岳热衷名利;元稹风流有余,有时难免口不对心;东坡天生洒脱,他是以天地为家的自然之子,不似你隽隽深情,甘愿在对亡妇的思念中耗尽余生。

  你平常看她的画像亦题词——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南乡子》

  生活于衣香鬓影中的相府贵公子,不是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以善良忠诚之心对待所爱,对待朋友。“一片伤心画不成”,如此深情仍自悔薄情,容若呵,你要置天下其他男人于何地?

  你的《饮水词》少了悼亡词会怎样?她死后的十一年,与你日夜缠绵的,不是继室,不是侧室,甚至也不是那个红颜知己,后来怀了你的遗腹子的江南女子沈宛。只是卢氏雨蝉,你纳兰容若一生最爱的女人。

  丁巳重阳前三日,夜已阑,月华如水,你在晃动的烛影里渐渐睡去,白日所思夜入梦来:“丁巳重阳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遂做《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这阕词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成了纳兰容若和冒浣莲相识的契机。书里,在塞外,纳兰容若以马头琴弹出了这首哀歌,冒浣莲闻听之下,不禁心旌摇荡。

  这种不加节制的悲伤,正是纳兰词动人心魄的地方。正所谓哀怨骚屑,中国诗学讲究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贯尊崇传统美感的梁羽生,这次却借冒浣莲的口说出一番“好诗好词不必尽是节制”的道理来。书中纳兰和冒浣莲一见如故,书外,我对梁羽生也有改观。看他的小说,总觉得他正邪观念太邱壑分明,人物个性单一。然而他对诗词,看法却新鲜亮丽。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这一句,翻出前人新意,用词浅淡,却将深情写到极致。梦醒后,想起她,心底充满不可言说的惆怅。你又在深夜痛哭一场,日日如此伤筋动骨,你怎么能不早殇?

  七月初四夜,风雨交加,卢氏的忌日前一天,你终宵不眠,写了《于中好》,提醒自己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于中好》

  中国的诗词真的不可以逐字逐句去解释,否则意境全失索然无味。“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仍是爱你这些淡语,当中有不识字人也能体会的好处。犀奁是她的妆盒,翠翘是她常戴的首饰。你睹物思人,偷拭青衫泪。翠翘在《饮水词》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成为你们爱情的印记。

  其实你几曾忘记七月初四是她忌日?如果忘记了也许还不会这样难过。忌日,你又写《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夜不能寐。生活里点滴都勾起你对她的思念,担心她黄泉孤寂,恨不得有书信相传递,担忧她年来苦乐,有谁可依靠?你一片痴心,可惜没有法术高强的道士替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寻。于是自叹两人薄命,怕结不了来生缘。一片飘扬的纸灰里,你清泪尽。

  开始明白,为什么纳兰容若喜欢用梨花、金钿,因为痛失爱人的纳兰容若和失去杨贵妃的李隆基一样,都是悲伤无助的男人。

  “寒更雨歇,葬花天气。”纳兰的悼亡词直逼凄切,有一种伤心处,不忍卒读。

  今日我又来到这花树下,来到七天前你站的地方。容若,你的灵魂若还没走远,请为我暂留,托清风传递消息,诉说前世未了的情缘。

  翠翘落地,一片梨花入手心,又有风起,纷纷绕掩了翠翘。容若,告诉我,春归何处?因何总要决然远离?

  我最爱的是你那首“谁念西风独自凉”,落寞之意不加渲染透纸而出;爱那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直白隽永,点破人心。我们的缺憾是,拥有时不知珍惜,回首时爱已成灰。

  秋风又起了,你在斜阳中黯然伫立。沉思往事。回忆如名剑割破喉咙,珍贵凌厉。

  她弱柳般的身姿,嫣嫣的笑脸,往昔的一切已化入西风,生死之间是不可逾越的沟壑。死亡如同一场盛宴,你我都将赴约,她只是比你先行,所以挽留不住。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你不知道,今天,有人会把读你的词和看张爱玲的书、王家卫的电影一起列入小资的标志。可是我们爱你,容若,不是因为小资。况且小资也是一种情绪,虽然有时显得宛转骄矜,然而并不可耻,没必要觉得卑微。容若,我们爱你,是懂得你的金销玉碎的悲伤。每个人都会悲伤。可是很多人,不会倾诉。

  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寂寞是因为失去。只是,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26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1:43:36 AM《人生若只初相见》当时只是道寻常


潘岳悼亡犹费词



潘岳悼亡犹费词



  说魏晋风骨,我想提金庸笔下黄药师。其人非汤武、薄孔周,视世俗礼教为粪土,任情纵性,我行我素,一派魏晋名士风范。青袍玉箫客,孑然江湖行。电视里,他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鬓如刀削,双目瞻瞻,我承认,自己被他的绝世姿容摄住了。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黄老邪便是活脱脱的样板。他不应在南宋,实在应该潜身千年前,与阮籍刘伶并一醉,和着嵇康的《广陵散》,琴箫和奏,再共王衍卫玠清谈,或者同潘岳赋词悼亡;却竟然,守着亡妻的孤坟,流落南宋,举世无双,孤零零的一个人。

  魏晋自有和黄药师深情一路的人,都是这样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苍苍中年,不复年少时“掷果盈车”的哗然。

  潘岳是西晋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就像那个丫鬟叫梅香春香,妓院叫怡红院一样滥俗。幸好潘岳本人并不俗,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历代都有称颂。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搦碎花打人。“

  《晋书》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他年少时挟弹弓除外行猎,无数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忘却礼教矜持,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我读到《晋书》另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前一句最妙是加了一个“绝”字,后面一句“齐共乱唾之”更让人喷饭绝倒。想那妇女同志们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情形,何其壮观也哉。那可是左思啊,写《三都赋》的文豪,居然被这样对待,可见孔子说得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左思也是个妙人,是魏晋人特有的天真率直,坐个车去游街。结果搞得跟罪犯游街示众似的,叫人莞尔。人比人气死人,这回打击忒大了!我要是左思,再写个《三都赋》,搞得洛阳纸贵也高兴不起来,太伤自尊了,起码半年不出门。

  还有个和左思一样的倒霉蛋是张载。他也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不过很丑。《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东施效颦”,怨不得被广大妇女同胞唾弃。但是张载被小儿抛掷石块,委顿而返,却实在有点无奈和伤心。

  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献身,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他们生在一个极度看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还在其次,首先人要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谢安“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超男”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要像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反正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列。这是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男人。

  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斐然。《晋书》称“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在当时就有“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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