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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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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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将朱瞻基拉到身旁,微笑道:“怎么今儿跟四叔叔在一起了?”

他仰起小脸,骄傲地道:“四叔叔带我去练功!”握紧小拳头,呼喝了几声,我不禁笑了出来,对朱高爔道:“尽是教坏小孩子!”

他身子斜靠在栏杆之上,微微一笑,道:“有没有教坏你?”抬眼看去,他身后是大株的芭蕉和成片的绿柳,映的人分外明净出尘,一双会微笑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

我脸上一红,啐道:“没正经!”转过头去,心里却微微荡漾起来。

他亦只是笑而不语,坐了下来。午后阳光明媚,这样的安静,便仿佛要如此天长地久下去,熏人欲醉。

我轻声道:“前儿出战又惹了旧伤,可好些了?”

他道:“好多了。”过了会儿,又道:“过不多时便又要出征。”

“这次是去哪里?”

“南京。”

我看了看他,他脸上神色凝重。叹了口气,轻声道:“要小心。”

他并没有回答,良久,才道:“为什么不许我跟父王说去?”

我低声道:“如今战况紧急,咱们又何必拿这些小事去烦扰舅舅?”向他绽放出一个微笑,柔声道:“我会等着你,你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他微微叹息,伸手环住我的身子,柔声道:“等咱们赢了,我陪你去杭州。”

我只觉喉头酸涩,强笑道:“好。”轻轻靠在他身上。

朱瞻基本在我怀中把玩着我裙子上的玉佩,听到我们说话,忽地回过头来,问道:“姑姑,杭州在哪里?”

我缓缓坐直身子,微笑道:“在南方。”朱高爔在一旁忽低声道:“离南京不远,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我回头看他,他正看着我,无声微笑。

转过了头,心里却无端端的开出了一朵花,仿佛夜空中安静绚烂的烟火,瞬间明亮,透过彼此的呼吸,照亮了我的心。

我眨了眨眼睛,皱皱鼻子,对着天空微笑起来。

——若离。

又何必在意。

天气晴朗,夜就来的慢。吃过了饭,天仍微白,两人从屋子里缓步走出来。当值的丫鬟们在身旁忙碌穿梭,不知不觉间,已穿过人群,漫步于街道之上。

满天星光下,身旁是北平繁华的夜市。他轻轻拉了我的手,街两旁仿佛隐约传来树叶的清香,那样鲜艳的绿,映照的天空都光华灿烂。走过去的人们口中说着不同的话、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内容……嘈杂无比,心却是柔软甜蜜的。

他忽道:“那日咱们说过的话,还记得么?”

我偏着头看他,笑道:“那么多话,你说的是哪句?”

他自顾自的微笑起来,脸上似泛上了一层朦胧光芒,倒多了几分慵懒的模样。轻声道:“你问我,夫妻多年,是不是都会相看两生厌?”

我“哦”了一声,笑了起来,摇头叹道:“是啊,真害怕。”嘴角无奈地上扬,眉眼却弯了起来,绽出一个微笑。

第四卷 三十二、许愿(下)

他慢慢止了脚步,双手仍是紧紧握住我手,道:“小七。”

我抬头道:“恩?”

他的眼睛又开始微笑起来,柔声道:“我不知道将来,我们会不会相看两生厌。我只知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忽然间起了风,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吹得二人的头发都微微飞扬。街旁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他的面容低低地俯视在我眼前,一双眼眸,清澈纯净,他的手,有沁人心脾的微凉。

我对着他恍惚微笑,周围的嘈杂,忽然间就生生地静了下去。这静谧的夜色中,只他,如一轮皎洁的圆月,在这青色的夜中央。

他眼中的光芒,淡而温暖。

我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想,此生,我再也不能忘记。这个夜晚、这个人。清晰的眉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一首以后再也无法重温的优美旋律。二人彼此凝望,仿佛整个世间,再无旁人。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幕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如同梦幻一般,甜蜜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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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这将要到来的出征,常宁和我决定为朱家兄弟们饯行。地点,就选在城外的离园。

自开战而来,倒是许久未曾来这园子里了。战事最紧的日子,这里也曾被作为士兵们训练的场所。如今,却是空旷已久,渐渐显出荒凉的意味来。

终究还是年轻,大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就有了春游的气氛。丫鬟们忙里忙外的准备着晚饭,我们就在一旁玩着我刚教给他们的游戏。

“好好!轮到二哥哥了!”咸宁拍着手,笑着叫道。

朱高煦无奈地耸耸肩:“你们发问吧!”

“我先来我先来!”咸宁举起双手边喊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朱高煦:“二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话音刚落,众人已是一片哗然之声,众目皆盯住朱高煦,等待他的回答。朱高煦倒是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道:“我说不上来。”

安成笑道:“哪里会说不上来?二哥赖皮!”说着,拍手道:“该罚酒!”早已有人斟了满满一杯递了上来。

我也是拍着双手,随众人大笑着附和。朱高煦接过酒杯,便是一饮而尽,笑嘻嘻地看着安成,拖长了声音道:“三妹,这可够了?”安成笑道:“二哥宁愿罚酒也不愿讲,是不是已经看上了哪家姑娘?”

我心中忽地一跳,抬起头来看朱高煦。只见他笑道:“我是个浪荡子,也非得有个浪荡人来配。只是却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去?”说着,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看向别处。月光朦胧,他一身青色衣裳只觉得透着一股子莹莹的光,滴滴洇出水来。我心里一动,低下头去。

一时丫鬟们已备好晚饭,众人涌了上去,笑语言喧。待得片刻,便已如风卷残云,咸宁懒懒的躺在草地上,叫道:“太饱了!我不想动了!”安成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那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可好?”朱高煦笑道:“听说这里晚上有野兽出没,也确是要宁儿在这里方得压阵。”咸宁疑道:“为什么?”常宁笑道:“二哥哥这是说你呢!”咸宁一想,已然明白,追着朱高煦嚷道:“二哥哥说我野蛮,连野兽都害怕了?我哪里就有这么野蛮了?”众人齐齐笑倒在地上。

天色尽黑,我吩咐丫鬟们燃了熏香,又将几盏灯点了。四下里幽幽发亮,空气中又有沉沉暗香,若有似无,闪烁着浮动在这夜色之中。众人席地而坐,抬头看天,只见天边有星子渐起,疏疏淡淡,璀璨柔婉。

朱高炽叹道:“夜色真美。”又转头对朱高爔道:“四弟,你的箫带来了么?”

朱高爔笑道:“随身携带。大哥想听哪一曲?”

朱高炽道:“那年除夕之夜,你吹的那一曲便很好听。”

朱高爔点了点头,掏出洞箫,轻吹起来。

碧青的天上全无一丝云朵。点点繁星,那香的味儿丝丝缕缕,箫声悠扬,恍惚中,江南的草长莺飞、绿柳红梅、茉莉花香、木槿幽兰……馥馥惠芳,顺风而宣……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惆怅的……

朱高煦轻声道:“咱们这次,定要直取南京。”

我抬起了头,忽而看到天边流星划过。不禁叫道:“流星!”

众人皆抬头观看。常宁叹道:“真美!”

我痴痴看着天边那一缕似轻烟缭绕的痕迹,低声道:“传说,如果我们看到流星的时候,在衣角打一个结,同时在心里许一个愿。只要流星未坠,那么,这个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

朱高炽道:“假若来得及,你会许什么愿?”

话音刚落,天边又有一颗流星划过。咸宁叫道:“流星!”安成道:“快许愿!”我飞快地拈起衣角,忽然想:“我要许什么愿?”

遥望天上流星,一时心中惘然。微微侧头,正遇到朱高爔的眼睛,二人凝视,缓缓微笑。流星却是已经早就消逝而过了。

朱高燧笑道:“大家许了什么愿?”

众人尽皆静默不语,脸上却神色各异。朱高炽微笑道:“咱们把今日的愿望记着,等十年之后,再来看看这愿望灵与不灵,好不好?”

安成和咸宁都笑道:“好!”我和常宁相视一笑。她轻声道:“我许了愿了。”我轻笑道:“恭喜!”

淡淡灯光下,只见她脸颊微红,嘴角含笑。恰似一朵盛放的莲花,娇艳剔透,清新动人。

天上流星划过的痕迹,慢慢的淡了……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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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烟扬起,漫天黄沙中,男儿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一阵风吹来,眼睛有些发涩,喉咙却不由得紧了。

恍惚中,仿佛看见他转过头来,向我微笑。

笑容温暖而明亮。

就如同夏日里的第一缕阳光。

常宁轻声道:“他们还会回来么?”

我看着天边缓缓散去的尘烟,低声道:“会,一定会的。”

建文四年元月,朱棣率领他的军队,踏上了征途。

临江一决,不复反顾。

这一次的目标只有一个:南京!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三、南京

第四卷 三十三、南京

夹河、藁城、彰德、灵璧诸地之战中,张辅屡立战功。因此,随建文元年任指挥同知之后,二年升都指挥同知,建文四年,又奉命随朱棣入征南京。

朱棣已经厌倦了这场看上去似乎永无止境的征战。这一次,他把目光对准了一个地方。也只有这一个地方,才是他靖难以来最大的梦想——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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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北平城中安静异常,素日常率兵来扰的南军诸将再不见踪影。前线节节而胜的战况,却已纷纷传到城内了。

“咱们燕军一过长江,即气势如虹,朝廷军降的降、逃的逃。一入金川门,便见到文武百官纷纷跪地称臣,宫门大开,太监宫女们都来迎接新主子了!”

一茶肆之中,正围坐着一群人。当中一人,手捧茶杯,正津津有味地讲述着。

我和道衍行路而过,听到这几句说话,相视一笑。道衍摇头叹息道:“世人只知燕王如今大胜,又哪里能体会其中艰辛?”

其时南京已破,齐泰、黄子澄、练子宁、黄观分别于杭州、广德、苏州等地募兵。北平城中虽人人称道,南方诸地却是民怨甚愤。黄观募兵未果,投河而死;翰林修撰黄岩、王叔英双双自尽;大将张伦慷慨赴死。朱允汶在烧毁了自己所住的宫殿之后,不知所踪。传言其已自焚而死。

不知道为了什么,此时大局已定,心中却茫然若失。

道衍忽微笑着转头,对我道:“你可知黄观,乃是洪武年间的唯一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

明朝的科举制度自洪武三年开举,实行扩招,是当时读书人入仕的最大通道。分为三级:院试、乡试、会试。院试合格者为秀才;乡试合格者为举人,第一名为解元;会试合格者为贡生,第一名为会元;最后就是殿试,由皇帝来亲自测试,划分三甲:一甲为进士及第,共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

这连中三元,就是指解元、会元、状元皆为一人所得。是十分难得的,别说洪武年间,就是一直到了建文四年,也只有黄观一人而已。

道衍又道:“那你知不知道,燕王已经下令,将黄观的名字从登科上划去?”

我蓦然抬头,道:“为什么?”

他道:“因为他不肯听话。”说着,微微一笑。

我心中却是“咯噔”一响。耳听得道衍又道:“千百年之后,若我能有幸在青史留名,他人定会说我是大奸臣、大反贼。而如黄观、方孝儒等人,自然是有人来为他们正名的。”说着,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凄然微笑,道:“倘若女子有史,也定然会说我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脸上却是浮现一个微笑,想起年少诸事,南京宫中……倘若那时,并未来到北平,那我的现在,又会是如何?

只是,回不去了。

一直都从未想过这些事情,最近却常常从梦中惊醒。梦里,有朱元璋怜悯的眼神、有母亲哀伤的叹息、有父亲无助的身影……还有,以柔和朱允汶,他们的微笑、安慰以及失望的……神情……

心中忽悲忽愁,正自沉思之中,忽而想起一事,不由得道:“师傅!那方孝儒……”

道衍道:“王爷出城之日,我曾跪求不要伤害方孝儒性命。他亦答允我了。”

我心中却忽地一跳,顷刻间,从前看到过的文章在脑海里浮现:“方孝孺……夷十族……”大惊,失声道:“他做不到的!”

道衍看了我片刻,神色渐渐凝重,道:“你觉得他做不到?”

我低声道:“他必然做不到……方孝儒是个忠臣,又是个自持清高的儒生,宁肯死、也不肯降了燕王以污名节。”

他缓缓点头,沉吟道:“如今的王爷,容得了这样的人么?”

二人念及至此,都是悚然心惊。对视一眼,心中扑扑而跳。

正是六月天,极明媚的天气。二人心中却如坠寒冰之窟。道衍轻声道:“或许不会的。王爷素来,也并不是个好杀之人……”话声却渐低,心中都明白,此时的朱棣,经历了这许多残酷的洗礼,又怎会是当初那个谨慎的燕王?

我问道:“师傅,你为什么要到北平来,又为什么要帮燕王?”

他道:“因为我想造反。”我一楞,转头望向他,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造反,对不对?”脸上神色如常,缓缓道:“我只想看看,这看似坚不可摧、可以控制一切的权力,是不是可以扭转、可以毁灭、可以变更。”

他语气淡薄,眼里却骤然起了一丝冷厉凄绝之色。我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道:“现在呢?”

他道:“现在我明白了,也成功了。”说着,转过身去,背影中,却透出无限的凄凉、无限的落寞、无限的孤单:“可是,我摧毁了权力,却还是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不……”慢慢离开,叹息声也渐渐远去。

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这片蓝天。万里无云,正如我来到北平那日一样,是个极好的天气。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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