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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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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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敲了门,她听到门里柏老太太的声音:

“进来!”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带著满脸温婉的微笑。柏老太太正站在落地长窗前面,面对著花园,背对著她,听到她走进来,她并没有回头,仍然那样直直的站著,含烟有点忐忑了,她轻轻的叫了一声:“妈!”“把门关上!”柏老太太的声音是命令性的,是冷冰冰的。

含烟的心一沉,微笑迅速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合上了门,怯怯的看著柏老太太。柏老太太转过身子来了,她的目光冷冷的落在含烟脸上,竟使含烟猛的打了个寒战,这眼光像两把尖利的刀,含烟已被刺伤了。拉过一张椅子,柏老太太慢慢的坐了下去,她的眼光依旧直望著含烟,幽冷而严厉。

“我想,我们两个应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她说:“过来!”含烟被动的走上前去,她的脸色变白了。扬著睫毛,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柏老太太,带著三分惊疑和七分惶悚。“妈,”她柔弱的叫了一声:“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的,”柏老太太直望著她。“你从根本就错了!”

“妈?”她轻蹙著眉梢。

“别叫我妈!记住这点!你只能在霈文面前叫我妈,因为我不愿让霈文伤心,其他时候,你要叫我老太太,听到了吗?”

含烟的脸孔白得像一张纸。

“你——你——你的意思是……”她结舌的说。

“我的意思吗?”柏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含烟!”她坦白的说,紧盯著她。“你的历史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起先我只认为他娶了一个女工,还没料到比女工更坏,他竟娶了个欢场女子!我想,你是用尽了手段来勾引他的了。”

含烟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唇颤抖著,一时间,她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朦胧的、痛楚的感到,自己刚建立起来的,美丽的世界,竟这么快就粉碎了。

“你很聪明,”柏老太太继续说:“你竟把霈文收得服服贴贴的。但是,你别想连我一起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走进我家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含烟,你配不上霈文!”含烟直视著柏老太太,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泪浪已经封锁了她的视线。她的手脚冰冷,而浑身战栗,她已被从一个欢乐的山巅上抛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而且,还在那儿继续的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不用流眼泪!”柏老太太的声者冷幽幽的在深渊的四壁回荡。“眼泪留到男人面前去流吧!现在,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嫁给霈文之前,是清白的吗?”

含烟没有说话。“说!”柏老太太厉声喊:“回答我!”

含烟哀求的看了柏老太太一眼。

“不。”她哑声说:“霈文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哼!他居然知道!千挑万选,娶来这样一个女人!”柏老太太怒气冲冲的看著含烟,那张苍白的脸,那对泪汪汪的眸子!她就是用这份柔弱和眼泪来征服男人的吧!“你错了,”她盯著她:“你不该走进这个家庭里来的!你弄脏了整个的柏家!”含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看来摇摇欲坠。

“你……”她震颤的、受伤的、无力的、继续的说:“你……要……要我怎样?离……离开……这儿吗?”

“你愿意离开吗?”她审视著她。

含烟望著她,然后,她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她用一对哀哀无告的眸子,恳求的看著她。

“请别赶我走!”她痛苦的说。“我知道我不好,我卑贱、我污秽……可是,可是,可是我爱著他,他也爱著我,请求你,别赶我走!”“哼,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离开这儿的!”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梢。“含烟山庄?含烟山庄!你倒挣得了一份大产业!”

“妈——”她抗议的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厉声喊。

“老太太!”她颤抖著叫,泪水夺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声。“你——你弄错了,我——我——

从没有想过——关于产业——产业”她啜泣著,语不成声。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著解释,我对你很清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因为,我不能连我的儿子一起赶走,他正迷恋著你呢!你留在这儿!但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听到了吗?我活著一日,我就会监视你一日!你别想动他的财产!别想插手他的事业!别想动他的钱!”“老太太……”她痛苦的叫著。

“还有,”柏老太太打断了她。“我想,你急于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含烟用手蒙住了脸,猛烈的摇著头。

“你最好别在霈文面前说一个字!”柏老太太警告的说:“假若你希望在这儿住下去的话!如果你破坏我们母子的感情,我不会放过你!”含烟拚命的摇著头。“我不说,”她哭泣著:“我一个字也不说!”

柏老太太把脸掉向了另一边。

“现在,你去吧!”她说:“记住我说的话!”

含烟哭著站起身来,用手著嘴,她急急的向门口走去,才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柏老太太严厉的声音:“站住!”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柏老太太正森冷的望著她。庭院深深35/59

“以后,你的行动最好安分一些,我了解你这种欢场中的女子,生来就是不安于室!我告诉你,高立德年轻有为,你别再去勾引他!你当心!我不允许你让霈文戴绿帽子!”

“哦!老太太……”含烟喊著,泪水奔流了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掉转头,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就直直的仆倒在床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沉痛的、悲愤的、心魂俱裂的啜泣起来。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含烟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是浮肿的,坐在餐桌上,她像个无主的幽灵。高立德刚从茶园里回来,一张晒得发红的脸,一对明朗的眼睛,他望著含烟,心无城府的说: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说要到茶园里去采茶吗?怎么没去呢?怕晒太阳,是吗?”

含烟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像电光一闪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心神恍惚的垂下头去。高立德有些惊奇,怎么了?什么东西把这女人脸上的阳光一起带走了?她看来像才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的看著柏老太太,后者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带著她一向的庄重与高贵,那张脸孔是没有温情,没有喜悦,没有热也没有光的。是这位老太太给那小女人什么难堪了?他敏感的想著,再望向含烟,那黑发的头垂得好低,而碗里的饭,却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黄昏的时候,含烟走出了含烟山庄,沿著那条泥土路,她向后走去,缓缓的,沉重的,心神不属的。路两边的茶园里,一群群的女工还在忙碌的采著茶,她们工作得很起劲,弯著腰,唱著歌,挽著篮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样,也都戴著斗笠,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包著手脚。那不同颜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里,看起来是动人的。她不知不觉的站住了步子,呆呆的看著那些女工发愣,假若……假若当初自己不晕倒在晒茶场中,现在会怎样呢?依然是一个女工?她用手抚摩著面颊,忽然间,她宁愿自己仍然是个女工了,她们看来多么无忧无虑!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侮辱、轻蔑,和伤害吧!有吗?她深思著。或者也有的,谁知道呢?人哪,你们是些残忍的动物!最残忍的,别的动物只在为生存作战时才伤害彼此,而你们,却会为了种种原因彼此残杀!人哪!你们多残忍!

一个人从山坡上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停在含烟面前嚷著说:“你还是来了,要加入我们吗?不过,你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收工了。”含烟瑟缩的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的摇著头,说:

“不!不!我不是来采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桥等霈文的。”高立德审视她,然后,他收住了笑,很诚恳的说:

“柏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难堪吗?”

她惊跳了一下,迅速的抬起头来,她一叠连声的说: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是个好母亲,她怎会给我难堪呢?完全没有!你别胡说啊!完全没有!”

高立德点了点头。“那么,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气!我手下这些女工,就没有一个晕倒的!”

含烟的脸上涌起了一阵尴尬的红晕,高立德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玩笑是过分了一些,他显然让她不安了。他立刻弯了弯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表示没有关系,她的思想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深谷里。她那沉静的面貌给人一种怆恻而悲凉的感觉。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属于新娘的喜悦呢?那幸福的光彩呢?这小女人身上有著多重的负荷!她怎么了?含烟转过了身子,她继续向那条路上走去了。落日照著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无力,像个飘荡的、虚浮的幽灵。高立德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到了松竹桥,含烟在那桥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晖中,她安安静静的坐著,倾听著桥下的流水潺□。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晚风中摇曳,她出神的望著那河水,又出神的望著天边的那轮落日,和那满天的彩霞。不住的喃喃自问著:

“我错了?我做错了?”

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终于,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跳起来,霈文及时煞住了车子,她跑过去,霈文打开了车门,笑著说:“你怎么坐在这儿?”“我等你!”她说著,钻进了车子。

“哈!你离不开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从他唇边消失了,他审视她。“怎么?含烟?你哭过了吗?”“没有,没有。”她拚命的摇头,可是,泪水却不听指挥的涌进了眼眶里,迅速的淹没了那对黑眼珠。霈文的脸色变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山脚下,熄了火。一把揽过了含烟,他托起她的下巴来,深深的、研究的望著那张苍白的小脸,郑重的问:“怎么了?告诉我!”她又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说,把面颊埋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用手紧抱住他的腰。

“哦,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禁怜惜的抚摩著她的头发。“你这个小傻瓜!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才离开你几个小时,你也不该就弄得这样苍白呀!来,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的战栗著。“以后我跟你去工厂好吗?我像以前一样帮你做事!”

“别傻了,含烟!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书!”他笑了。“告诉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头来,注视著她。

“我也想你,”他轻轻的说。“好想好想你!”

她闪动著眼睑。“你爱我吗?霈文?”她幽幽的问。

“爱你吗?”他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进了骨髓。含烟!”

她叹了口气,仰躺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她轻轻的,像自语的说:“够了。为了这几句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叹息著说:“我也爱你,霈文!好爱好爱你!我愿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那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著:“谁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拥著她,揉著她,逗著她,呵她的痒:“你说!你是不是个傻丫头?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著,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是的,是的!我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她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滚出了眼泪。庭院深深36/59

19

就这样,对含烟来说,一段漫长的、艰苦的挣扎就开始了。霈文呢?自结婚以后,他对人生另有一种单纯的、理想化的看法,他高兴,他陶醉,他感恩,他满足。他自认是个天之骄子,年纪轻轻,有成功的事业,有偌大的家庭,还有人间无贰的娇妻!他夫复何求?而茶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他年轻,他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于是,他热心的发展著他的事业。随著业务的蒸蒸日上,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他忙得起劲,忙得开心,他常常捧著含烟的脸,得意的吻著她小小的鼻尖说:“享乐吧!含烟,你有一个能干的丈夫!”

含烟对他温温柔柔的笑著,虽然,她心里宁愿霈文不要这样忙,宁愿他的事业不要发展得这么大。但是,她嘴里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一个好妻子,是不应该把她的丈夫拴在身边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业来充实他,来满足他那份男性的骄傲。

可是,含烟在过著怎样一份岁月呢?

每日清晨,霈文就离开了家,开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经常要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回来,如果有应酬,就会回来得更晚。含烟呢?她修剪著花园里的玫瑰花,她整理花园,她学做菜,她布置房间,她做针线……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她不敢单独走出含烟山庄的大门,她不敢去台北,甚至不敢到松竹桥去迎接霈文。因为,柏老太太时时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对锐利而严肃的眼光跟踪著她,监视著她。只要她的头伸出了含烟山庄的铁门,老太太就会以冷冰冰的声音说:

“怎么了?坐不住了吗?我早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想做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是太难了。”

她咬住牙,控制了自己,她就不走出含烟山庄一步!这个画栋雕梁的屋子,这个花木扶疏的庭园,这个精致的楼台亭阁,竟成为了她的牢笼,把她给严严密密的封锁住了。于是,日子对于她,往往变得那样漫长,那样寂寞,那样难耐。依著窗子,她会分分秒秒的数著霈文回家的时间。在花园里,她会对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弹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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