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年听完立马下车,特殷勤地帮我开后车门,顺便坐在了我旁边,递了张面巾纸过来让我擦脸上的水,我心里暖融融的,是不是外国人都这么绅士啊啊喂!
我告诉司机地点,车就如脱缰的野马飞上了高速。
途中小青年不断问这问那,什么孟姜女真的哭倒了长城么,什么秦始皇找到长生不老药了吗……总之问题千奇百怪的,不知道丫看了多少野史。我哼哼唧唧回答一两句,不然就打哈哈过去,半小时后终于到酒店门口。
小青年付了钱,我们一起下车,然后他拉着我一直说谢谢,谢的我不好意思了都。再谢谢黄花菜都凉了好吗,外国人也不需要这么热情好吗,会吓坏小朋友的好吗。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
我条件反射是自己手机,可铃声对不上,我的是张一益的Valentine’s Day,而这个明明是首摇滚乐,典型的美国乡村音乐。而且,铃声是从青年背包里传来的。然后就在我的瞠目结舌中,青年淡定地拿出了手机,摁通了电话。
“Hi,dad。”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小柯,说中文。”
“hi,老爸。”
我瞬间凌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缺毋滥
青年眉飞色舞地跟自己老爸狂凯,标准的普通话,一丁点外音都不带的。我突然就觉得操蛋了,心想你好好一中国土著,装丫的外国人有成就感是吧?你这是玩我呢还是玩我呢?顿时就有些反感。不过横竖装bi都人家自个事,也轮不到我一丫头来管。我呢,该往哪走,就往哪去。
于是我对丫挥挥手,指了指马路对面,意思要离开了。完了也没等他回应,直接往对面走去。就在我刚到十字路口,绿灯刚亮,后面一人突然拉住了我胳膊。
我转头,看到那小青年对我笑得阳光灿烂,顿时就咯噔了下,心想别不是遇到什么诈骗拐卖儿童的犯罪集团了吧。我赶紧往周围瞅瞅,看有没有什么同伙之类的,甚至连逃跑路线都探好了,不远处第二个大十字路口交警叔叔那,头上的冷汗一茬接一茬。
那小青年继续笑,说你怎么看起来特紧张啊。
我瞪他一眼,心里怒道:你要看到一说鸟话的突然说了人话,没一臭拖鞋拍上去都我佛慈悲呢。
丫继续笑:“你挺不待见我啊。”又摸了摸鼻子,自我感觉良好地说:“我刚觉得咱俩聊的挺来的,对你印象特好,准备后面让你当导游游玩北京城呢,怎么一眨眼您就化身变色龙了啊。”他突然嘟起嘴,两眼泪汪汪的,那委屈的样儿就好似我把人祖宗祠堂给砸稀巴烂了。
我觉得我都快哭了:“哥们,咱俩就那啥的陌生人,擦肩而过,从此不见啊,你要觉得我搭你车占了便宜,我把我那半给你啊,哦不,我把全部车资都付了好不好啊妈蛋!!!”
青年扭了扭头,一脸的认真,说:“咱们怎么可能是陌生人呢?”
“咱怎么就不是陌生人了?”我声音都带哭腔了,心头好似有十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大哥,咱俩就从没认识过啊。
然后我看到青年怔在了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正准备撒丫子离开呢,他忽然抬起头,表情变得郑重。
我刚要迈开的步子就在他那一本正经的眼神中歇菜了,就听到他说:“那好,我自我介绍下。我姓何,中文名维柯。是何萧的儿子。”
轰隆一声!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好似穿透了几个世纪。头顶的乌云聚集在一处,原本淅沥的雨越来越大,一颗颗打落在我的脸上,酸酸麻麻的疼,从肌肤渗透骨肉。
街头的雾气缓缓升起,朦朦胧胧。我笑了笑,理了理被风雨吹乱的刘海,顿了下,说:“所以呢?”
“所以我是你弟弟。”
“然后呢?”
青年哑然,不知道怎么应对我这问话。似乎在他觉得说出是我弟弟后,我不该是这种反应,这种淡然得仿佛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低沉、浑厚,却有些沧桑的声音。
他说:“然后,可以带我们回家吗?”
我至今还记得,在那个雷鸣交织的雨天,在那个百事可乐广告牌下,那拿着黑色雨伞,穿着笔挺的中年男人,雨水顺着伞沿淌落下来,滴滴答答,他望着我,说要我带他回家。
经久尘封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忽然破土而出,席卷开来,如同电影画面般在我脑海深处辗转徘徊,那么清晰明了,就好似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那个昏暗、几乎看不到亮光的客厅,那静默相对的两个人,以及沙发边早已收拾好的黑色行李箱。
然后,屋门拉开,走廊外的声控灯光照了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那么长,那么的冷寂。男人拉着行李箱回过头来。
“我走了啊。”
那是他那年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一句。
我不知道何萧是以怎样的角色站在这里,让我带他们、回我跟老妈的家,他那么镇定从容,难道就从没担心过我与他之间形同陌路的父女关系?
这十五年来,没有他的世界一样多姿多彩、色彩缤纷,除了试卷上永远不会有父亲的签字,家长会上永远不会有爸爸的出现,一切都还是按照原有的轨迹继续行进,周而复始,从未改变。
我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浑浑噩噩。我知道他回来了,老太太已经打了电话,但我没想到在街头随意搭载的计程车内竟然会碰到他儿子,而他儿子还说着流利的英语跟我唠嗑,装老外、拉关系。
我可以装作听不懂外文根本没有与他坐同一辆车吗?(泥垢!人家会中文)抑或,眼盲耳聋,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吗?也许,林默说的对,这么些年了,老太太一跟他恋爱结婚的都放下了,我还在纠结个球啊?可不知怎的,我就是感到难过,那种仿佛万千只蚂蚁啃食在心口,不见血,却深入骨髓的疼痛,一点一滴爬满胸腔的每个角落,自此,再无空隙。
我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说了声,好。
那天,何萧进了老太太书房,将我跟何维柯留在客厅大眼瞪小眼。两人谈了很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诉说现在。
出来后,老太太一丁点不耐烦样儿都没有,跟与我说话完全两个状态,这尼玛也太淑女了吧。最后四人出去吃了个饭,聊了聊我的专业,工作方向,以及何维柯的情况。总之,一切和乐融融,主兴宾欢。
原来,所有一切早就按照原有的轨迹这般了,淡漠,疏离,客气,乐呵。或许他们当年分开后,也没想到再次见面会这么融洽。
可,真的如此么?
我望着岁月遗留在老太太脸上的痕迹突然沉默了下去。
晚上回来,洗完澡我就爬上了床,半夜忽然渴醒。
我拉开床头灯,穿上拖鞋到冰箱找水喝,路过客厅看到老太太书房的灯依旧亮着,白色的灯,从门缝间淡淡折射出来,那灯光,那烛火,仿佛从远古开始就从未熄灭过一样。
我慢慢挪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那在笔记本前伏案工作的女人,就跟多年前一样。专注而严肃。有种神圣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脑袋坏掉了,莫名其妙怎么就有了这种想法。这还是当年在我背后催我写稿赚RMB,比菜市场屠夫还要凶恶可怕的大婶老妈吗?
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忽然就模糊起来,眼睛涩涩的。
时光匆匆,十五年就这样恍然过去了。
依稀间,我看到她鬓角的白发。
老太太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抬起了头。
“这么晚还不睡?”她问我。
“你不也没睡。”我回道。
“你跟我能一样吗你,我这是工作,养家糊口,你呢,嗯?你说说你到底能干什么?!”她瞪我几眼,好似我是好吃懒做的主。
我就特委屈,不就是赚的没你多,大小也是钱,不能这样瞧不起人啊。从小老师都教导我们要一视同仁,不能带个人主观意识啊。再说你大我两轮多,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这社会关系肯定也比我一穷学生要多的多的多,自然钱赚的那是哗哗的,怎么能拿你跟我比啊。
我被她那句噎得说不出话,刚才那啥的神圣感觉绝对眼花了,近观此妈,怎么可能有神圣光辉呢?
就见她继续低头看文件,全神贯注,真一21世纪大好劳模。我继续靠门不说话。大约三分钟过去,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噌得一下站起来,劈头就吼道:“何伟聪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从你爸来过后,你从白天到傍晚,还有今晚饭桌上,你偷偷看我看了多少次了啊?你现在躲个毛线,你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前夫回来了,怎么,还想在我这边看出个花来啊?想看你老娘我怎么伤心难过嚎啕大哭啊?!!!!”
我滴天!
咆哮!
骂人!
会生气!
看来应该没啥大事,害得我揪心老半天,生怕丫生装,把事都搁心里闷坏了。我赶紧陪笑说道:“哪能啊?妈,我是你教导出来的,老妈雷厉风行、大将风采,堪比撒切尔夫人,女儿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
老太太又瞪了我几眼,瞪得我心惊肉跳的。
“好了妈,太晚了,我去睡了哈,你也早点休息,小心脸上皱纹一茬茬,就真的撒切尔‘夫人’了。”说完一拉门就要关上,生怕丫又怒火冲天。
后面忽然传来老太太一本正经的声音。
“维聪。”她叫我。
我定在原地,转头看向了她。就见我妈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眼睛。她似乎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年问我的话吗?我没说话,可我清楚地记得我问的那些。我问她,这么些年,在她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呢?以及,为什么要将自己置身在繁杂的工作中,忙忙碌碌呢?
那次,她没有回答我。我以为触及她的底线也没有再问,何以她忽然提起来呢?然后她温温的声音从那头轻轻传来,淡淡的,却分外清晰,她说:“维聪,佛说,人这一辈子啊难得糊涂,难得凑合,要学会看淡、放下。可我觉得总有那么几份倔强,几次坚持,不然这辈子呀也活得太没追求。你从小心思重,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年我一直独身是因为还喜欢着你爸,放不下他。可不是,对于你爸,从他走的那天就已经画上了句号。我只是在坚持一种感觉,一种缘分,怎么说呢,恩,就类似你们小年轻说的‘宁缺毋滥’,碰上了就好,碰不上,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毕竟,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装来装去
不知怎的,眼眶忽然就有些湿热,心头似被什么堵住,有些难过。是啊,宁缺毋滥,就连对待感情我们都如此相似,这真的是遗传因子在作怪吗?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在莫涛远离我的生活后,我要怎么做才能够将他忘记,怎么如往常岁月般对待周遭所有一切。或许我真的天真幼稚,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以为莫涛就跟老太太一样,从我闯入他们的生命开始,就在他们的心头烙下深深的印记,从此之后,再也抹去不掉。
可他还是离开了,如此决绝。
老太太看我怔在门口半天没动静,眼眸子红的跟兔眼似的,单手抠着墙皮,指尖泛白。
她从书桌边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我跟前。静默半响,她说:“你跟莫涛那孩子的事妈都知道了,你要觉得难受,觉得委屈,就好好哭一场,哭完了咱该干嘛就干嘛,爽快利落点,别整得小家子气的。知道了吗?”
我揉揉鼻子,声音从喉咙里闷出来:“人爸妈在孩子受委屈了,第一时间就抡拳头帮孩子出气,你怎么就光想着让我哭,我还是你亲生的么?”
“你的意思是要我这把老骨头去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抡拳头?”老太太脸顿时就黑了,那叫个寒霜满布。
我唏嘘了下,有些心虚,支吾道:“那倒不至于,可你总得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意思意思吧,不然我真觉得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你就当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现立马给我回垃圾堆去!”老太太手指书房外,冷面冷声,完了继续吼:“你个小兔崽子的,当初就不该听你小姨的怂话,同意你俩的事,高中生谈什么恋爱,那么小的年纪,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义务,什么是忠诚,毛都没齐活呢,她以为你是她,以为莫涛是齐威轩(我小姨父)呐……”
一声声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汹涌澎湃的怒吼声从我妈嘴里蹦跶出来,那叫个火山爆发,岩浆横流,我一下就懵了,就觉得自个要继续待这肯定被烧的尸骨无存,赶紧截住她话头,就差抱大腿了,我挤了一大把眼泪,哭腔道:
“妈,我错了————”
晃晃就十月底了,香山的红叶开得格外灿烂,那么喜庆。在这匆匆的半月里,何萧打电话跟老太太出去了几次,两人互诉衷肠,就跟一对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谈天说笑,丫俩真够装的。而我那免费便宜弟弟就跟一粘皮糖似的,要我陪他逛遍这北京城。
我自然一百一万个不同意啊,劳资跟你没认识几天,劳资是学生要上学的(泥垢,你平时除了考试之外在学校么你)但老太太发话了啊,说我要偷懒耍滑不接待好外国友人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咱必须不能让老太太抓了把柄啊,谁让在这家里,人是一等公民,我三等呢。什么?你问二等是谁?喏,瞧见了么,对面储藏室旁边的小房子,对,别惊讶,就是那条正在对着你龇牙咧嘴、吠叫不停的大狗。
就在我百般不情愿,跟被人逼良为娼似的,十月28号那晚,我那爹终于说要回澳大利亚了,当他在饭桌上对我妈说出这句话时我都快热泪盈眶了好么,就觉得丫是这世上最慈祥的爷们,连如来佛爷也比不过的啊。
送机那天,我妈早早起来,破天荒自己开车,美名其曰“司机小王好容易放次假,就不打扰了”。她让我坐到副驾驶,天晓得我那心蹦蹦跳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