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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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谷-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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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哥,我一定亲手埋你。”乔巧儿哭着说。

乔巧儿真不知道往后自己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她心中一片迷茫,眼前一片漆黑,就自言自语地道:“小牛哥,到我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埋我呢。”

乔巧儿说着就痛哭起来,她紧紧地抱住老红军,如同抱着自己的丈夫,在窑里一直坐到了天亮。

大队长得知老红军的死讯之后,他一点儿都没有感到意外。他甚至很冷静,很不一般地对社员们道:“再旺的火,也有灭的时候。咱的这个老革命,他是乐极生悲了。他背了一辈子黑锅,到了晚年,组织上承认他是个红军,不是个逃兵,他就高兴得过了头。我看他是烧的!是心脏受不了,把命丢了。不管咋说,他是个真正的红军,不是逃兵,组织上算是给他恢复了名誉,老革命可以含笑九泉了。他的死,算个喜丧。”

大队长这么一结论,社员们都服气。即使有人对乔巧儿有些什么别的想法,也就不敢站出来说三道四埋怨什么了。

丧事怎么来操办,按照哪种规格,社员们一律主张大整。乔巧儿提出来,老红军的身份不是农民,一定要为他开个追悼会。

大队长说:“不但要开,还得隆重。”

其实也是应该隆重的,后沟村只有这么一位老红军,如果以后编村史,人家也得排在前边。大队长就决定,首先成立一个老红军的治丧委员会,并且由他挂帅当主任。在研究葬礼的规格时,委员会的成员们争了起来。有人主张老红军得按团级干部来对待;有人却说老红军干到今天,他最小也得是个师级干部;大队长就发了话,军级也挡不住。但咱不能按那个规格走。咱是乡下,咱有咱的风俗,咱得按咱的规格走。

二队那位钱串串在葬礼上鸣了枪,十二响。老红军的葬礼上也得鸣枪,还必须是二十四响。钱串串的葬礼上没有哀乐,一队那位老贫协也没有哀乐,老红军的地位到了,给他得把哀乐带上。大队长特别指示了村里的自娱班,叫他们组织起来抓紧练习,拣最悲伤的曲调来练习。至于追悼会的现场到底设在哪里为好,议来议去,大队长说就放到大队中心小学的操场上,因为那里地盘大,盛得人多,像个隆重开会的样子。大队长同时定下来,一队二队和三队,都得派出群众代表前来参加老红军的葬礼,这算是一次政治活动。老红军的棺材自然是选上等的实木了。

经过几天的筹备,一切就绪之后,开始发送老红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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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肃穆地站在操场上,都在聆听大队长宣读悼词。悼词里边都说了些甚,谁也没记住,只是感到喇叭响得厉害,熟悉的套话和豪言壮语满天飞。

只是当大队长脱离了讲稿,自由发挥地说了最后那么几句话时,乡亲们才算是听清了他是说了个甚:“甚是红军?红军是甚?红军就是毛主席的人。咱后沟村住过毛主席的人,咱骄傲呀,同志们。”

人人都无比热爱毛主席,只要耳边一听见毛主席,不由地就想喊万岁。能够亲自送一送毛主席的战士,都感到这个分量相当重。

天气本来挺好,开完追悼会,该往地里发送老红军了,天空顿时阴云密布,飘飘洒洒下起了雨和雪。

看来,老红军真是毛主席的人。英雄的葬礼就是不一样,天都动情了。社员们也都跟着动了感情,有人开始哭泣。

老红军静卧在棺木之中,乔巧儿要看他最后一眼。他身上依然穿着那套八路军的灰制服,很庄严,很威武。乔巧儿趴在棺材上,给他重新系了一遍风纪扣,把他的军装展平整,又深深地吻了老红军的手,这就算是和老英雄告别了。

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乡亲们都说乔巧儿是个孝顺女儿。

“起棂啦!”主事人这时悠长地喊了一声。

抬起来吧,是八位彪形大汉抬起来了老红军的棺材。

吹起来吧,自娱班紧跟着连吹带打,将弦唢拨弄得惊天动地。

老红军没有一个亲人,他只有乔巧儿。乔巧儿扶住他的灵柩,一步一落泪,心中声声唤着小牛哥。

送葬的人群浩浩荡荡,一路上撒着白花花的纸钱。乡亲们在大队长的率领下,迎着雨和雪,护送老红军的灵柩向墓地走去。

下葬的时候,大队长领着全体社员低头默哀,并且鸣枪二十四响。四面是山,野地里一放枪,山与山之间有回声,震耳欲聋,声势出来了,要的就是这个规格。

自娱班的锣鼓家伙和乐器早已摆到了山坡上,随着鸣枪,弦唢拨动起来,演奏了一曲凄婉的民歌《兰花花》,用来营造出一种悲凉的气氛。一切都是协调的。可大队长在行,他越听越别扭,这哪里是给老革命送葬,一点儿都不壮烈,他就粗暴地骂了起来:“吹的是个逑!弦唢太软!给我换硬的!”

换成硬的,也就是换成革命的。文革那阵子,老戏不准唱了,全国都唱革命样板戏。秦腔也唱样板戏,自娱班就赶快换成了革命的秦腔《沙家浜》,并且由当地最著名的艺人来演唱: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艺人是个唱黑头的,他声音沙哑、粗矿,很野。他甩开嗓门儿唱着;那边的步枪二十四响放着;紧跟着自娱班的弦唢一上;这叫珠联璧合,兵对兵、将对将。老红军的葬礼在本地办得算是头一份,动静之大、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

埋了老红军,送葬的人群就散去了。后沟村的山坡上,又多了一座新坟,看上去很凄凉。然而,社员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坟头里安息的却是一位风流的老人。

坟上没有鲜花,但它覆盖着瑞雪,泥土是潮湿的,散发着田野的芳香。这是个不错的归宿。

乔巧儿和大队长都没有离去,他俩久久地守着老红军的坟墓。乔巧儿这时已经有了新的打算,她准备走,要离开后沟村。在她走之前,她想多陪一陪这位多情的老人。大队长没有走,他是爱乔巧儿。他最近忙上忙下的,为乔巧儿争取到了一个好的前程。他要亲口告诉给他最心疼的这个女人。

乔巧儿立在老红军的坟前,她给他坟上培土。她添一把土,掉一把泪。大队长叫她节哀。可她依旧不停地往坟上培土,照样是添一把土,掉一把泪。

大队长不想让乔巧儿受这样的折磨,便体贴地对她道:“巧儿,你不要太难过了,人都有一死,不过是早晚而已。其实,这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儿,你现在是老红军的女儿,跟从前不一样了,你比贫下中农还硬棒。”

“是吗?”乔巧儿并没有感到高兴,她凄楚地笑了笑。

见乔巧儿笑了,眉头舒展了,大队长很是欣慰。他又告诉给她一个好消息:“咱后沟村的学校里,还短一名先生。你有文化,派你去给孩子们当个女先生。这样最好,风不吹,雨不打,也适合你干。我为你跑了几趟公社,找了几个领导,公社已经批准了。你马上就是咱后沟村的民办老师了。”

这当然是振奋人心,老红军的女儿,可以教书育人了。乔巧儿虽然一直是被痛苦折磨着,可她听到了这个喜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就问他道:“这是真的吗?”

大队长说:“你看你,我何时给你开过玩笑。你先休整一下,过两天,你就带课去。”

乔巧儿没有想到,自己可以成为一名老师了。对于这种突然转变的命运,她未曾有过丝毫的预感,来得太快了。现在,命运是越变越好了,真不容易,她心里甜滋滋地想哭。

走在田野上,她想着自己这突变的命运,就不由得悲一阵、喜一阵。人的出身变了,从此再也不被革命阵营轻视了,可以轻松自由地活着了,乔巧儿真的像是一只美丽的小鸟,展开翅膀,她在田野上尽情地飞翔起来。

冬天的田野上,洒下了乔巧儿欢畅的泪水。屈辱没有了,人与人平等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大队长趁着乔巧儿的高兴劲儿,他用炽热的眼神追赶着她美丽的身影,十分惬怀。并且很自信地喊出了一句话:“巧儿!晚上,我过去。”

这回,乔巧儿没有拒绝他。她答应大队长道:“我记下啦。”

回到了老红军的小院里,乔巧儿感到自己很累,就坐下来,望着空空的窑洞直发呆。

小院里悄无声息,这里的主人出了远门,去了遥远的天边,再也不会回来了。同在一个冬季里,乔巧儿先后送走了三个男人,而这三个男人,都爱她,为她而舍了命。还有大队长,也是因为深深地爱着她,并且像个工匠,一次次为她编织着幸福的生活,才使她有了这一切。想想这些,她心里就一阵阵的悲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况且,那三个死去的男人,虽然远在另一个世界,可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总在她眼前浮动,那种亲情、思念、心灵的痛苦,使她无法快乐起来。特别是大队长,他想骑马挎枪,是不是还得给他爱呢?乔巧儿不敢往下想,她就哭起来。苦难的岁月,应该结束了。

乔巧儿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她给老红军收拾着窑洞。窑里所有的东西,她都抚摸着、该擦的擦、该洗的洗。她这样干着,还默默地跟老红军深情地拉着话:“小牛哥,我相信,人有灵魂。”

她不让自己再掉眼泪,而是很快乐地说着:“你看,我把家打扫得多干净啊。要是你能变成一阵风,回来看看,该多好啊。”

乔巧儿去收拾老红军的土炕时,她摸着那条枕头,眼里又是泪汪汪的。这条枕头,老红军用不上了。她急忙拿来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分为三截,将头一节,放到了老红军的枕边。她是采用这种独特的温柔,来伴陪她多情的小牛哥。

乔巧儿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她把门锁好,站到了小院里,她准备离开这里了。

她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她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她没有任何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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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就要走了,乔巧儿最后看了一眼她住过的这个小院和窑洞,居然依依不舍起来。她觉得心里像是还有事,她想起了大队长。大队长说今晚要过来,他过来,是来爱她。要不要等他呢?大队长确实是个敢打敢杀并且重感情的头号硬男人!从她踏进后沟村的那天起,她就认识了他。他曾给她带来过不幸,但更多的是关怀。他想和她骑马挎枪,可他尊重她,一直是耐心地等待着她愿意。现在要和大队长不辞而别了,乔巧儿心里忽然涌上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情来,很难过,又有些眷恋着他。于是朝他居住的方向,她含着泪道:

“大队长,我谢谢你。大队长,是我对不起你。”

乔巧儿希望她和大队长之间能够产生一种独特的心灵感应,此刻她的感谢和道歉,在这个清冷的夜晚,万籁俱寂,大队长已经听到了。这就算正式告别了。

离开了老红军居住的三队,乔巧儿要去二队看一看歌王钱串串。三队到二队,只有几里地。这点路程,走起来并不费啥事儿,可乔巧儿拖着两条疲惫的腿,走得却非常吃力。

到了二队,天已很黑,村里很安静,家家都关门睡觉了。二队的乡亲们谁也不可能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寒风瑟瑟,钱串串的婆姨回来了。

站在曾经生活过的小院里,乔巧儿有一种幸福感。这里曾经也是她的家,在这里,一位歌王伴陪过她。她深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小院,往事如烟,居然发现,不远处,窑洞前,钱串串正迎接她呢。她就喊他,原来不是钱串串,是个幻觉,眼睛跟着就湿润了。

歌王虽已死去,他的窑门却没有落锁。这里依然很温馨,像是一户有人住、还有光景的人家。

乔巧儿推开了门,走进去,窑里一团漆黑。她在黑暗中划亮了火柴,点上那盏熟悉的煤油灯。窑洞亮了,被桔红色的光芒照着,窑里一切如故,亲切的感觉也扑面而来。

那盏油灯是怎么回事儿呢,火苗总是一跳一跳地,特别引人注目,很有灵性。乔巧儿知道这是钱串串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他是来陪她的。于是她努了努嘴,很俏皮地跟火苗接了个吻。

“串串,是我回来了。”乔巧儿哭了,“我是想你了,我想回来看看你。”

窑里这时刮进来一阵风,轻轻拂弄着乔巧儿的脸。风很温暖,感觉像是钱串串的手。

窑里的尘土已经很厚,乔巧儿把这个家的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当整理到炕头时,她百般地温柔,把她的第二节头发放到了钱串串的枕边。然后她关好了门,来到院子里,该走了,她却舍不得走,她不想离开这个家。

她迫使自己离开这里,可是刚往前挪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含泪看着这个家。她和钱串串,在这里苦过、乐过、共同拥有过一段难忘的生活。这里有她珍贵的记忆,忘不掉啊!她是依恋着这里,她不想离开这个家,于是她给小院下跪了。

“我真不想走啊,你唱的歌儿,我还没有听够呢。可你不能唱了,我也听不见了,我是多想听你唱歌儿啊。”

乔巧儿孤独地跪在小院,泪水直往下淌。她默默地说着,她是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钱串串。

二队到一队,也是几里地。乔巧儿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他便是第一生产队的老贫协。

乔巧儿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往一队赶过去。到了村口,远远进入视野的,是她熟悉的那个猪圈。夜色中,猪圈影影绰绰的,显得不是很清晰,可她认得它。她第一脚踏进后沟村时,人就睡在那里。半夜她被冻醒,是那几头通了人性的猪围绕着她,给了她温暖和感情,她一直想念着它们。

乔巧儿心里别提有多亲切,她急忙赶到猪圈前边,她想立刻看见它们,想摸摸它们,想跟它们说说话。然而,到了圈里,她的心却凉透了,猪圈已经坍塌,那几头猪也无影无踪了,眼前是一种家破人亡的景象。怎么会是这样呢,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呀?乔巧儿是把它们当成了朋友,是来和它们相聚,她的希望却破灭了。

老贫协的窑洞里,那盏熟悉的信号灯已经点不着了。窑里很黑,乔巧儿只好把门敞开,借着院里的雪光,她把这个家又干干净净地整理了一遍。她一边整理着,一边想着往事。当她整理到炕头时,她就把她的第三节头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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