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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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肉身-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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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自己赖以栖身的身体的爱欲。从前,不仅个体自己身体的死,而且自己身体的爱欲也是由宗教的来世承诺或理性的宇宙秩序(利维坦式的灵魂)来负担的,一旦人摆脱了利维坦式的灵魂,拒绝了形形色色的、不属于自己身体的超个体灵魂,个体灵魂的直观就使身体的性感身体化了。身体自身没有直观自身的感觉的眼睛,身体的影子才是这样的眼睛。  个体灵魂直观到自己身体的死作何感受?  薇娥丽卡(克拉科夫的)身体之死牵动了自己的(巴黎的)个体灵魂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人——这个人与自己身心相连——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了这感觉令薇娥丽卡正在Zuo爱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子刀片般割人的伤心。  薇娥丽卡的个体灵魂想哭。  薇娥丽卡的男友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薇娥丽卡刚才不是还沉浸在性感的欢愉中吗?他用手指轻轻抚她的脸:“为什么突然不高兴,没有让你满意吗?”  薇娥丽卡没有说话,她转过头去,看都不想看他。  薇娥丽卡的男友以为自己懂得她的身体的性感,不知道她性感的身体上有一根细线,牵着薇娥丽卡的身体灵魂,它在Zuo爱的时刻体感到自己的死感。(克拉科夫的)薇娥丽卡身体的死,只有(巴黎的)薇娥丽卡的个体灵魂会有感觉。已死与在生如此迎面相逢,令薇娥丽卡的个体灵魂从自己身体背面体感到的冰凉死感抑制了自己身体前面的炙热性感。薇娥丽卡的悲哀是个体灵魂对绝然属我的身体之死的悲哀,是己身(生)看到了自己的死的悲哀。薇娥丽卡的男友忽略了薇娥丽卡的个体灵魂,无法懂得她的悲哀,也无法触及到她的与个体灵魂拥缠在一起的性感。  性感的身体化敏感程度与死感的身体化敏感程度是一体的,个体的性感高涨与死感的高涨平行。相应地,在现代伦理学中爱欲论和死论平行高涨。宗法习俗的宏伟设想和宇宙性的理性秩序领走了个人身体的影子,个体的死感和性感都是平面的。必死的个体无需去感受绝然属我的死,因为这死不是绝然属我的,而是属于那个利维坦式的灵魂的,对死感最为敏感的性感就成了身体上必须抑制的感觉。在利维坦式的灵魂中,性感要么是生命进化的自然目的的一个起点,要么是生物性自然循环的一个过程。一旦解除了缠绕在个体身上的利维坦式的灵魂,个体灵魂回归于绝然属我的个体之身,身体性的死感就出现了:死成了生物个体所能感受到的最为悲凉的另一个我体。与此同时,性感变得极其身体化地敏锐——敏锐到夸张的程度。这样,爱欲感觉就与自己唯一的天敌——死感迎面相撞了。  Und nun ist zu erwarten; dass die andere der beiden 〃himmlischen Machte〃; der ewige Eros; eine Austrengung machen wird; um sich im Kampf mit seinem ebenso unsterblichen Gegner zu behaupten。(于是,如今我们得指望这两种“天力”中的一方,即永恒的爱欲一方,将在与同自己一样不朽的对手的殊死搏斗时肯定自己。——弗洛依德)  当利维坦式的灵魂搂着个体的身体时,一只手捏着个体的死感,另一只手捏着个体的性感,不让个体的死感与性感直面相逢。正因为利维坦式的灵魂不是身体化的灵魂,它才能做到不让个体的死感与性感直面相逢。当个体感知自己的死和性都不再透过利维坦式的灵魂,而是个体自己身上的个体灵魂,个体的死感和性感就直面相逢,从此紧紧地拥缠在一起,个体灵魂无法把它们再分开。个体的身体灵魂因此时常患生存性的伤寒,不是觉得过于寒冷,就是觉得过于燥热。性感与死感在个体我在的此生中的对抗成为现代性伦理的基本问题,这问题就是:个体的身体灵魂如何让死感和性感在同一个身体中和解。  体知到自己身体的死感的性感是特别身体化地敏感的性感,薇娥丽卡的性感因死感而变得忧郁起来。她不得不离开问自己为什么悲哀的男朋友,觉得与他在一起再不能找到自己的性感。  现在,我们可以大致猜到在萨宾娜和薇娥丽卡那“像剧院里的舞台”一般大的床上陪伴她们的身体捱过多梦的长夜的是谁了。这是她们自己的身体影子,紧紧搂住自己身体的死感和性感的个体灵魂。个体灵魂是身体化的灵魂,有如自己的另一个身体,它需要很大的空间,以至于萨宾娜和薇娥丽卡在夜里不敢翻一下身,让自己的身子稍微舒坦。单身的萨宾娜和薇娥丽卡需要“像剧院里的舞台”那样的大床,正是为了给她们各自的身体影子——每一个人的身体影子体态不同——在夜里休息的空间——身体需要睡觉,令身体的死感和性感身体化地敏感的身体影子同样需要睡觉。  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基斯洛夫斯基的《薇娥丽卡的双重生命》的叙事据他说是探索个体灵魂的事,讲的却是死感和性感的事。要问的伦理问题已经清楚了:一个人的身体影子如何可能承负自己身体的死?个体灵魂——身体影子的在世负担沉重到何种程度?  
命运中的那根生命细线
虽然薇娥丽卡与萨宾娜的身边都躺着自己的身体影子,但她们对与自己身体的影子睡觉的感觉是不同的。简单来讲,薇娥丽卡有一种在体性的忧伤,萨宾娜没有。萨宾娜对睡在自己身边的身体影子持伊壁鸠鲁式的智慧态度:告诫自己的个体灵魂不要要求身体去寻求自身欠缺的。伊壁鸠鲁说过,“动物就不需要寻觅所欠缺的东西”,所以动物没有忧伤和苦恼。身体并不寻觅自身所欠缺的,个体灵魂让身体去寻求自己要寻求的——因为灵魂离开了身体是无法寻求到任何东西的。比如身体感觉本身对自身的死并没有感觉,灵魂寻求不朽,才让身体感觉自身的死是一种悲哀;身体感觉本身对自身的性有生机性的快感,灵魂寻求美好的幸福,才让性感变成了一种情愫。伊壁鸠鲁看得很清楚,“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就不再有感觉。因为身体永远不是自身具有这种能力,只是常常对另一个存在物(灵魂)为这种能力提供机会……”。身体被灵魂所迫去寻求自身欠缺的东西,身体的苦恼都是由于灵魂骚动引起的,搞得身体不安宁,“充满生命的焦渴,苦恼地张大着嘴巴”过日子,这实在是一种病态的生活状态。因此,让个体灵魂不要同身体系在一起,要它独自安静、不要骚动,就可以让身体不至于负担它不能负担的使命。这样的话,死就不会打扰身体的感觉,性也不会成为情愫,与谁发生都可以。如果伊壁鸠鲁为了让身体安静,采取的办法是让人学会使灵魂非身体化,那么萨宾娜与伊壁鸠鲁的不同仅在于:不让身体的影子与天堂系在一起,让个体灵魂跟随身体漫游。个体灵魂的种种非分的渴求,都是因为它把自己看作是天堂的影子。与天堂系在一起的个体灵魂是媚俗的灵魂——为死忧伤、为美好的事情感动。  克拉科夫的薇娥丽卡死了,巴黎的薇娥丽卡的身体从此变得特别敏感、忧伤。她的灵魂无法安静、无法不骚动,这是自己的身体灵魂的忧郁。死感对于薇娥丽卡是这样一种感觉:她恍惚感觉到自己曾经在唱歌时死了,感觉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些与自己生命的细线有关、会令自己失去自制力的情绪。死感不是可以用智慧驱赶的幻觉,而是个体灵魂对自己身体的一种生命感觉——把自己的身体同自己的个体灵魂系在一起的那根细线稍不经意就会被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断的感觉。薇娥丽卡无法摆脱死感带来的这种莫名感觉,只能在自己已死的感觉中活着。  薇娥丽卡当初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此单薄,为什么还要选择唱歌作为自己的职业?  现在这个问题可以找到答案了。简单说来,这纯粹是因为个体性情:不是薇娥丽卡选择了唱歌,而是唱歌的热情选择了薇娥丽卡。薇娥丽卡的个体性情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就像薇娥丽卡的个体灵魂不是她自己选择的,而是从天堂拋出的系在她身上的细线,使她的身体身不由己。那根来自天堂的细线使她的身体有了绝然属于她自己的(身体化的)感觉,决定了什么是她的身体所喜欢的。薇娥丽卡自己不可能去找到一种生命热情,只能从自己身上发现自己的生命热情,这就等于发现把自己的身体与影子系在一起的那根细线。从天堂那边拋出来的细线决定了薇娥丽卡身体的生命方向和个体灵魂的在世负担,感觉到自己的个体命运。所谓个体命运不过是,一个人感到唯有这样的生命热情的散发才让自己有美好地活过的感觉,才有自己身体的在世幸福,以至于非如此生活不可。与自己的天堂系在一起的个体灵魂令身体沉重,因为它要自己的身体非如此生活不可。萨宾娜根本不认为有那自己身体的天堂,也就免除了非如此不可的个体命运之苦。  薇娥丽卡对自己身上那根生命的细线的感觉,与特丽莎对自己非如此生活的感觉是一样的,她们都是阿蕾特一类的女人。  特丽莎对自己的生命细线的感觉是:  在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没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已经被拋掷出来很长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另一头连向身后远处云遮雾绕的天堂。(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314页)  所谓“人的道路”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中经历的生活,由于我的身体是无法置换的,我与天堂的关系也是无法改变的。这就是我的非如此不可的生命,我的个体使命。对于薇娥丽卡来说,唱歌就是她的个体使命,才能表达出自己生命中那根细线的骚动,不能唱歌,自己的生命就没有意义,没有歌声,自己的平生只是一口寒气,而非温暖的气息。因此,薇娥丽卡不顾及到自己身体的承负能力,非要唱歌不可。  个体生命中的细线是“我”的个体灵魂与“我”的身体的偶遇织成的,这次偶遇让薇娥丽卡看见了自己的天堂。她的个体热情不是来自身体的自然欲望,而是来自个体灵魂对自己的天堂的看见。看到自己的天堂的个体热情使薇娥丽卡的身体划破了身体生命的自然性,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的欠然。但个体灵魂已经成为身体的影子,缠绕在身体上的那根细线令身体自觉到自身的沉重,让身体可以看见自身的死,意识到自身的一次性,意识到生命热情的一次性。  个体灵魂意识到身体的欠然就是罪的意识。罪让人在生之中感觉到死,罪感无异于灵魂把死亡带给了身体感觉。这里的“罪”不仅是身体的自然而偶然的欠然,更是对这欠然的身体死性的“终究意难平”,惊醒到“死”就是那根把身体与身体影子系在一起的天堂拋出的细线的断裂。庄子知死生为一体(《大宗师篇》)、游万物之终始(《达生篇》),同样看到了身体的欠然。但他觉得,身体的欠然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必要为个体身体的欠然感到欠然,应该让身体在自然大化中循环,在这循环中,身体的欠然就不再是欠然。身体成为欠然的在,只是因为有一个超自然的世界天堂。知死生为一体,就是把系住个体灵魂与个体身体的细线掐断。生不能观死,死亦不能观生,那样就不会再有生命的悲哀,也不会有罪的意识。罪的意识的重点正在于对身体的欠然意识:身体的欠然不是自然(庄子会说,恰恰相反,身体的欠然就是自然),在于个体灵魂对身体的欠然(不堪承负灵魂的渴望)的悲哀。保罗说,“就是有了圣灵的人,也在心里叹息……”(保罗,《罗马书》,8,23)。这意思其实是:只有有了圣灵的人,才会在心里叹息,才会成为悲哀的人,才会焦渴、苦恼地张大着嘴巴。  薇娥丽卡从医生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适合唱歌后,对自己身体的欠然感变成了生存性的悲哀。这忧伤出自自己的身体灵魂的叹息,抱憾自己的个体热情还没有散发,身体就可能已经变得冰凉。个体热情只能在这一个身体上散发,而这身体偏偏天生偶然地有欠缺。为什么非要悲哀不可?就因为身体的那根细线,一头系着身体的性感和死感,一头系着个体灵魂的天堂。  个体热情的中介形式因人而异,但成为一个人的个体热情的游戏形式,必定是能将这个人身体的影子与身体维系在一起的形式。这种游戏形式本身也就成了这个人的个体热情的那根细线。不能在这种属己的游戏形式中活过,这个人就会觉得自己生命中的那根细线断了。薇娥丽卡那么喜欢《迈向天堂之歌》,就因为它是一首哀歌,觉得这歌声就是自己生命中那根细线的颤然,就是慰藉欠然我在的平生的形式。  哀歌是欠然我在终究意难平的诉歌,真正的哀歌都是由自我意识到的欠然的身体唱出来的。古希腊文的      包含两个含义:身体的肢体和哀歌,个体我在的身体的欠然与哀歌相互依偎。汉语的“欠”字所像之形,是一个人身费力地挺身仰首而歌(参《说文解字》“欠”和“咏”:“咏也,从欠”)。哀歌是个体灵魂对身体的欠然之在的意识本身,是身体的影子看到自己身体的死而生的遗憾和无从释然的悲情,是身体的影子(身体灵魂)看到死神在欠然我在的身体四周缭绕时的忧伤。  在薇娥丽卡的哀歌声中不仅有对死感的敏感,还有她颤然的身体性感。性感是死感的天然之敌,身体中唯一可以同死之欠然对抗的身体力量。如果死被感受为个体灵魂与身体的断裂(而不是身体的自然循环的重新开始),爱欲就被感受为个体灵魂与身体的维系。薇娥丽卡的性感的敏感在于,个体灵魂与身体的联系在这性感中才不会断裂。在薇娥丽卡的哀歌中,性感缭绕着死感,身体的死对个体灵魂的偶在不再是一种伤害,不再是欠然我在的身体不堪承负的,在性感的哀歌中我在的身体毕竟湿润过。我在的哀声源于我在身体之欠然,而性感的我在哀歌却把欠然我在的身体带出了死神的地域。  唱哀歌成了薇娥丽卡的生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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