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住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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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住在我心上-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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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饭的第三天,杨丁丁学妹就像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她完全不认为自己那天从家里带的菜色能让杨丁丁馋成那副德行,她得出的结论是学校食堂的伙食果然如许馥芯所说,太缺乏油水了,以致于能让杨丁丁学妹厚着脸皮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姐碗里讨菜吃,这一点食堂的大师傅绝对是难辞其疚的。

杨丁丁刚念初一,大大的杏核眼,说话像放连珠炮,语调与身高恰成正比,基本属于自来熟的性格,无需客套与搭讪,初次见面就能跟你攀上十年八年的交情。

“学姐,你明天还来食堂打饭吗?”杨丁丁有点恋恋不舍地问。

子言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想着回家得好好夸夸母亲的手艺了。

吃过晚饭,子言在操场上边散步边背书。

她特别喜欢傍晚时分学校的环形跑道,操场上有高年级的男生在踢球,田径队的队员们正在训练,青草地上偶尔飞来一两只鸽子在咕咕的觅食,心情和悦而平静。

碗口大的日头正在西沉,漫天橙金色柔和的光影,天空是淡青的鸭蛋色,只有靠近夕阳的一线天色像被金粉镀了一层浅淡的光晕,朱红、赤橙、宝蓝、靛青全都隐藏在鲜艳华丽的余晖里,混合成一杯颜色浓烈的鸡尾酒。

旁边有人笑着跑过,跑道上细碎地发出脚步声,子言一边来回地走着,一边翻阅着手里的书本。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差不多齐腰,由于发质柔软而细密,发梢总会不由自主卷起来,像拿母亲的卷发器卷过一样。她平时只用一根黑色皮筋松松扎起一个马尾,吊在脑后一路蜿蜒下去,越到尾端发质越细。

有熟识的同学打了个招呼:“沈子言,用功啊?”

她笑着抬头,微微颔首。

眼角的余光无意向右上方一扫,蓦然便像着了魔怔,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

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林尧。

即使是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经常遇见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何况,她如果有心要避,自然是避得开的。

林尧只要轻轻一个眼光,就能让她的心情为之跌宕起伏,她承受不起那种剧烈的冲击。

为了减少放学路上偶遇的可能性,她连晚饭都改在学校吃了。

然而还是有这样避不开的时候,此刻她呆呆站在操场,看着高高的台阶之后矗立着的教学楼,三楼半圆形转角那个教室的栏杆边,正静静倚着一个人。

白衫如雪的少年,背脊笔直站在空旷背景下,身姿秀挺,神情温柔,眼神专注,唇角含笑。

偌大一个校园,所有景物顿成虚设,他望着她,只望着她,一动不动,不知有多久了。

傍晚的残霞流光映照扶栏,光影如墨水般漾开淡淡的浅橙金紫,一抹来不及融化的霞光沾染在他的白衣上,仿如春光般明媚,子言被这绚丽的光影刺得几乎眯起了眼睛。

他清瘦了不少,更衬出秀气的眼眉,眼眸中流转着水一样温柔的波光,一波一波洒下来,目光里有着无声的明瞭与温暖。

四目相接,仿佛胶着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脚步声,笑声,喧哗声渐渐远去,世界整个儿安静下来,只有他和她,被隔离在静寂无声的真空中,连一丝氧气都是多余。

良久,有风吹起,子言微卷的发尾随风扬起,她平时用来扎头发的皮筋忽然绷断,此刻临时绑住头发的是一方随身的手绢,这时被风吹得直扑扇起来,像蝴蝶鼓动的翅膀,拂在侧脸,痒痒的触觉。

眼中渐渐有水雾弥漫开来,瞬间便化成了雪一样的迷蒙,操场边种的桂树纷纷伸出纤长的枝芽,纷繁雪白的桂子花累累曳曳的垂挂下来,馥郁浓密的香,直透人心扉。

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唇边沾了一两滴,虽然咸涩,舌尖却只觉甘甜。这个世界唯有林尧的目光,可以为沈子言遮蔽风雨,熨平创伤,纵然是落泪,味蕾也会欺骗感官,哄她自己说是甜的。

仿佛是瞧见了她的泪水,他的眉心一蹙,身子蓦然一动,方才还卷在手心里的一本书,竟然失手从三楼的高度直直掉落下来。

翻飞的书页,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如同缓缓逝去的时光,令子言往后的回忆,都充满了桂子与书墨的淡淡余香,原来生命还可以拥有这样美丽忧伤的幸福时光。

她慢慢走过去,慢慢屈膝下去,拾起那本跌落尘埃的化学课本,翻开的扉页上,有她熟悉又陌生的签名:林尧。

慢慢走上楼梯,一级一级,转角高大的气窗半开着,清晰听得见操场上足球呼啸而过的风声和男生们奔跑的脚步声,她的手指蜷得甚至微微有些痉挛。

林尧站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逆光将他的身影剪成完美的弧线,他的眼神清朗如水,看不见任何波澜,只在她的步伐越来越迟疑的一刻,眉心微微一蹙,挑起了眉峰。

子言立刻心慌意乱,她顿住脚步,自觉面部表情僵硬,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他没有走过来,连身形也没有晃动的迹象,不倨傲,也不温和,与刚才俯视她所流露出的温柔情态判若两人。

有瞬间的恍惚,刚才遥遥相望间发生的无声情感交流仿若是做了场白日梦,心中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刺,失落得想发笑。

“你的书。”她走近两步,竭力平淡的说。

林尧瞥一眼她,有隐忍的情绪在长长睫毛之后一闪而过,他语气同样很淡的“哦”了一声,慢慢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在接书的一刹那触到了她的指尖,她心神一颤,忙把视线移开。

有什么东西一直横亘于他和她之间。

遥遥相对的时候,反倒可以坦然直视,视线相汇;距离越近,越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真实情绪,连呼吸都那样不自如,情绪绷得像随时会断的琴弦。

“刚才为什么哭?”他突兀地问,及时止住了子言转身想逃的念头。

猛然抬头,正对上林尧清澈平和的眼眸,她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热辣辣直扑面颊。

她几乎无以为对,喃喃道:“隔了那么远,你看得见?”

他笑起来:“这么怀疑我的视力?”

他又走近两步,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缝隙了,子言这回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只得把头低下去。

“以前同班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无论我说什么,你必定要跳起来反驳我!”他说得很亲昵,似乎还有些微微的惆怅。

子言望着地面,尽量避免去看他的眼睛:“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曾经是同学!”

林尧怔了一怔,哑然失笑:“这话的语气倒有点像你的风格了。”

他语音又低下来,再次揪住先前那个问题不放:“沈子言,你还没回答我,刚才为什么哭,嗯?”

不想回答什么,你就偏要问什么!子言没好气的抬起头:“那你的课本为什么会掉下来?”

他揶揄她,存心调侃她的神情显得很欠揍:“我故意的,想看看你会不会学雷锋做好事帮我送上来。”

子言被他这回答给噎住了,半天才回了一句:“你无聊。”

林尧毫不在意,只盯着她看了一眼:“现在心情好点了没有?”

死鸭子嘴硬是她的强项,她是绝对不会痛快承认的:“本来就没什么呀。”

林尧笑着叹气:“你口是心非的本事见长了啊。”

子言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林尧望了她一眼,别开脸去,他的侧脸颧骨微凸,下颌流畅完美,有种别致的立体感,比一般人要来得棱角分明的多。

“食堂饭菜的口味怎么样?”他漫不经心的翻了一翻书,“改天我也去试试。”

子言惊讶的瞪大了眼。

他的笑容宛如春风,“嗯?为什么这么惊讶?”

“你家住的很近,完全用不着吃食堂。” 子言忽然觉得好笑。

“那我就是想吃食堂了,不行吗?”他的唇边挂着一缕戏谑,蓦地眼中有微光一闪,那笑意便越发明显,“怎么,你还知道我家住哪儿吗?”

银汉红墙入望遥(2)这就叫作自作孽!子言感觉自己一头跳进了一个亲手挖的大坑,一时大窘。她其实只是听李岩兵八卦的时候说起过林尧家,却从来没有勇气踏进过那个传说中深不可测的市委大院。

在她眼里,那大院深不可测只是因为,林尧住在那里。

她和林尧之间微妙的博弈,从来只有林尧是赢家。

林尧如此敏锐,总是能瞬间就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漏洞,弄得她无法招架。他好像一直能看穿她,看穿她倔强骄傲的外衣下,躲藏起来的只是怯懦和害怕;只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沈子言的怯懦和害怕,层层掩饰着的却是怎样的自尊与骄傲。

林尧的眼睛波光盈盈,她的身影就在这波光里荡漾,他的声音忽然压下来,压得极低,几乎是耳语般呢喃了,“小西,我还以为,你对我家住哪儿压根就不感兴趣……”他轻笑出声,这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愉悦,并无半分调侃与讥嘲的涵义。

“小西”这两个字从他唇舌间吐露出来,又从子言的耳朵钻入心肺,宛转回旋,脸上的热度渐渐开始升温,心慌意乱,口干舌燥。

“谁让你这么叫的?”这质问软弱得完全没有力度。

林尧唇边盛开的笑意却因此一滞,他的唇角微颤,隐约露出一线洁白的齿光,像是一道灼人的伤口,有着不能触碰的痛。

他的目光也随之冷下来,如同一抹清冷的月色,锁在她脸上,语气生硬而僵直:“下次不会了。”

子言心中微微一刺,像是有人用极尖的指甲,剥开一瓣橘子,酸涩的汁水顺着指尖一滴滴流进心里。

眼前的他,此刻正身处斑驳浓艳的光影里,他一直立在俯仰众生的高度,见不到她自云霄跌落后九曲回肠的纠结辛酸,更见不得她以卑微自卫的姿态来抗拒他的友善与温情。

这样的林尧,就算此刻与她对面而立,仍然遥远得像是一场梦。

相对无言,如同相隔银汉与红墙,终究,辽阔漠远,不能相及。

子言微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仍然在学校食堂吃晚饭,仍然经常遇见杨丁丁。这丫头半年来个子蹿得很快,一眼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才刚读初一的学生。

她很喜欢杨丁丁,总觉得这丫头是朵自由生长、生机勃勃的奇葩,活得纵情洒脱,仿佛与生俱来一种无拘无束、烂漫天真的气质。而这气质,正是她自己多年前丢失在童年的特质。

“学姐,今天我又看见周阳打球了!”杨丁丁就是可以这样心底坦荡的在她面前提起某个男生的名字,眼神明亮如星。而她永远都做不到!只可以将那个名字蕴沉在心底,哪怕再升腾、发酵、腐烂,始终捂得那样紧,见不得一丝光。

周阳是子言班上的副班长,一个皮肤黝黑,眉目鲜明,总是留着板寸的男生。

只是每当杨丁丁提起周阳,子言都会顾左右而言它。她实在不忍心向这个可爱的学妹提起,其实周阳每晚都护送班上的楚蓉蓉回家,班上同学都看出来他们彼此有点早恋的倾向,为此陈老师已经找两人谈过不止一次话了。

“周阳有什么好?皮肤那么黑。”子言故意说。

“周阳有什么不好?皮肤黑好,多阳光啊。”杨丁丁笑得像朵花儿。

个人有个人的缘份,她只能这样想。

中考在即,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晚自习回家后子言通常还要温书到凌晨,好几回累得睡过去,醒来时床头灯还在放着光明。

有一回半夜去厕所,经过父母的房间时,她隐约听见父母在小声争论着什么。

那天晚上一直睡不着,父亲的话萦绕在耳边:“子言读中专有什么不好?中专毕业后就可以分配正式工作,好过还要为她提心吊胆三年。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谁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

凭心而论,父亲的话没有错,他确实是为了女儿好。那所中专是本城唯一一所公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工作。初二时发生的小说事件令父亲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对三年之后的高考,父亲觉得子言身上充满了未可知的变数,他不敢冒这个险。

“你想去读中专?”许馥芯声音不大,却异常惊讶。

“还没有决定,我只是觉得,我爸也是为了我好。”昨晚没有睡好,她眼皮下有些浅浅的青紫色。

许馥芯坚定的摇摇头:“以你的成绩,读本校的高中根本没问题。子言,你一定要拿定主意,将来读大学。”

子言茫然望向窗外,刚来光华时满心的期待与憧憬,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巨大落差,林尧优秀得无法企及,这一切都令她挣扎得疲累不堪。不可否认,她确实是想逃避,逃避这令她失望的一切,逃避某人灼热的光环辐射,安静地躲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龟缩起来过日子。

李岩兵凶巴巴地敲一下她的头说:“沈子言,想清楚一点再决定!”

初夏的日头已经开始燥热,一片耀眼的白光,看不清天色,就像她的未来,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班上有三四个同学因为各种原因不参加中考,挨家给他们送毕业证这种苦差事本来是学习委员的职责,结果却会变成沈子言的差事。

许馥芯额前整齐一排刘海遮不住漆黑的双眉,娇滴滴地央求,“子言,你就帮帮忙嘛。”她只要一露出婉转可人的姿态,子言就得乖乖缴械,武侠小说里宣扬的以柔克刚果然是真理。

站在机关大院的岗亭面前,子言望了一下天色,临近傍晚,澄澄的一抹蓝,有鸽子扑扇着白色的翅膀飞起,扔下一串清脆的鸽哨声,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仿佛春天放飞的风筝,不小心脱了线,遥遥坠入了深不可及的苍穹。

这是最后一个同学侯红家。

侯红的父亲一个月前车祸去世了,她原来成绩也只是平平,现在更加无心向学,干脆利落地就放弃了中考。

这是子言第一次来到市委大院。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了整个生活区,繁盛的乔木与植物被修剪得平平整整,一栋栋独立的小楼被掩映在绿意深处,那绿色浓郁得似要滴出水来,黯沉如泼墨般迤逦铺陈,肃穆而华丽。

子言摊开手心,往那张写着地址的小纸条上再看了一眼,最后确定了方向。

“叩叩”,她轻敲了一下门。

开门的阿姨四十出头,头发烫成熨贴的波浪卷,服饰得体,显得端庄而和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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