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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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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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没有问,沈光礼也没有解释,待他双手奉还公文,慢慢说道:“你现在对铁笛秋、李克己,哦,还有文儒海,有什么看法?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与卑职不一样的人。”

想到他们,尤其是李克己,孟剑卿的心中总会生出种种迷雾般的感触。

沈光礼注视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孟剑卿接着说道:“李克己的画之所以会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卑职以为与他跟随铁笛秋修习了十余年有着直接关系,十年磨一剑,他将他的精气神都用到这上头来了。卑职也仔细观察过他的武功路数,觉得他与人过招时远远没有他自己单独练功时挥洒自如,并且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愉悦。”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李克己却将寒窗十年的文武兼修,铺了一条这样只求心中愉悦安宁的路。

就如那本应长成栋梁之材的一棵树,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朵自在开谢的花,真不知叫旁人说什么好。

泛若不系之舟……

孟剑卿的心中忽地冒出这么一句。

人生在世,本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这个逆水行舟人,望着那一条不知要飘向何方的不系之舟,究竟是应该为它焦急,还是应该暗生羡慕?

沈光礼微笑道:“看来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看人了。”

停一停,他又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人来做的,都是为了人而做的。你懂得了人,也就懂得了事。”

孟剑卿霍然惊悟。

沈光礼从来没有这样教过他。他向来都是将他们这些人一把丢到狼窝里,冷眼看他们自生自灭,再从中选出最能干的幸存者去闯下一个狼窝。

沈光礼已经站起身:“给你三天时间准备。”

孟剑卿领命,将要退出来时,沈光礼忽地又道:“你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派你去吗?其中一个原因是,皇爷钦点的那名国子监生,正是文儒海,李克己的患难之交,也算与你有几分交情吧。”说到这么他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微微笑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这就是因缘。仔细想一想,这世间看起来无论怎样不相干的人和事,你都可以找到它们之间的某种因缘。”

孟剑卿怔了一怔,看沈光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才躬身退出来,掩上房门。

繁星满天,夜风一阵阵地拂过长廊。

孟剑卿回望窗前沈光礼负手而立的身影,暗自沉吟。

今晚他对自己这样循循善诱,究竟有什么用意?

孟剑卿绝不会认为沈光礼是想培养他来接手,即使沈光礼终于要退下去了,由谁来接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么就是,沈光礼觉得他已经闯过够多的狼窝,有资格来听这些教诲、以便完全成下一个更艰险的任务?难道护送文儒海去泉州祭祀妈祖这样的例行公事,也会潜藏着连沈光礼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凶险?

一名卫士自长廊那头悄然趋近,在孟剑卿耳边低语几句。孟剑卿微微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好,办得不错。”

私自吞没文儒海那几幅画的,是一名孟剑卿调来协办此案的校尉。自以为与孟剑卿是平级,故此大胆弄了手脚。那几幅画,已被查抄出来做为罪证。那名校尉,已交与锦衣卫慎刑司查办。

孟剑卿要确保不会再有人胆敢在他手下办案时私底里做手脚。

外传:弥勒

冷教习眯着眼,凑在窗前的日光中,极其温柔地摩挲着手中那柄轻薄的百折刀,良久才赞许地点点头:“唔,没有缺口,没有划痕,锋刃如初。看来你使刀还算用心。”

孟剑卿收回百折刀,微笑道:“多谢冷教习夸奖。”

冷教习转过头打量他良久,方才正颜厉色地说道:“你这小子,几年不回来,今日突然想起来找我,绝不是请我看看刀这么简单吧?先说好,不管你是办案子还是另有他事,不许在讲武堂里面搞得鬼哭狼嚎的!”

孟剑卿一笑:“冷教习,我哪有这么大胆子?”

冷教习哼了一声:“少来这套,有沈光礼撑腰,你什么事不敢干?”

孟剑卿面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冷教习的确误会了。学生这次来,绝对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除非有人先动手,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对吧冷教习?”

冷教习懒得同他多说,站起身来道:“我不管你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我只借给你一天。时间一到,你立刻给我滚蛋!”

孟剑卿也站了起来,躬身答道:“是。冷教习好走。”

目送冷教习踏出兵器库的大门,孟剑卿回过身来,脸上已如换了一张面具,对兵器库的三名杂役说道:“按我的名单,你们依次去请人。就说冷教习找他们有事,谁要多嘴,别怪我不给冷教习面子!”

孟剑卿要见的,是三名二年生。

【一、】

韩笑天困惑地踏入阴森森的兵器库,环顾四周,高耸的兵器架一层层向库房深处延伸进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密布铁栅的一个个小天窗,隐藏在长长挑出的屋檐下,凉风丝丝地吹过,却透不进多少光线,令得库房越发显得阴冷森暗。

韩笑天等了良久,不见有人出来,踌躇之间,又觉得左顾右盼未免显得自己太过稚嫩,于是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只是寂静之中,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面前的一排枪架。枪架上纤尘不染。他抬起头望向前面几排高高耸立的枪尖,一簇簇红缨在丝丝凉风中微微拂动。

将每一样兵器拭擦得如此光亮,每一排兵器架打扫得如此干净的,究竟是那三名仆役呢,还是这似乎永不停歇、穿堂而过的凉风?

孟剑卿站在一排长枪后静静打量着这个气势昂昂有如天外游龙、但站在那儿又沉稳凝炼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二年生。韩笑天的父亲是凤阳卫的一名千户,论官职并不算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凤阳乃龙兴之地,祖陵所在,韩千户就直接负责陵园安全。

这一届新生,都是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他们的履历,绝无虚假——掌管学生档案的陆教习向他如此保证。

然而,履历清白又如何?孟剑卿自己入学时的履历又何尝不是一清二白?

韩笑天终于感到了他的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孟剑卿慢慢踱出来。

韩笑天认得他的服色,不免吃了一惊,不过脸上的惊异之色转瞬即逝,从容拱手道:“校尉,是你要见我,不是冷教习,对吧?”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到底是万中选一挑出来的人,又正在不怕虎狼的年纪,难怪得有这份胆气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孟剑卿微一颌首:“敝姓孟,讲武堂三期生。韩学弟请坐。”

韩笑天只一怔便已想起来这孟校尉是何许人。

他这回的震惊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轻轻带过了。

孟剑卿隔了一道长桌坐下,注视着对面坐得笔直的韩笑天。

这个气势矫矫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新生,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微妙感受。

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恍惚觉得韩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这长桌之后的就是沈光礼。

他仿佛看得见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一如当年的沈光礼看得见他内心紧绷的那根弦一样。

孟剑卿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韩笑天会给他那种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深藏着某种秘密的人。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处事如何谨慎,给人的表象又如何张扬,内心的秘密在这样年轻的脸孔上依然会留下某种痕迹。

孟剑卿的注视令得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与压力越来越重,他突然昂起头道:“孟校尉——或许我该称孟学长——有何贵干?”

孟剑卿一笑:“我要在讲武堂中找一个人,一个自称为弥勒教司库使者的人。”

韩笑天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在讲武堂中找这样一个人?讲武堂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哈……”

但是孟剑卿冷冷地盯着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剑卿淡淡说道:“这很可笑吗?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就不会背叛朝廷、变成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韩笑天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孟学长是在怀疑我?哈,这倒真是笑话了,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凭什么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么?”

孟剑卿慢慢地说道:“问得好,你凭什么要背叛?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认为你在背叛,反而认为我们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与弥勒;也许你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是如此污浊不堪,只有打烂了重来,让明王重新出世,让弥勒重新降生,有如那凤鸟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个你心爱的完美世界;也许你只不过为了一个你心爱的女人,甚至只不过为了无量金钱——钱可通神,何况凡人?”

他慢慢说出每一个推测,韩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

孟剑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生长在凤阳——那是龙兴之地,也是犯罪官员服苦役之地。令尊负监管之责,这让你从小就与他们很熟悉吧。那都是一些有才气、有能力、有抱负又有满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们想必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个国家辉煌背后的种种弊病,也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执著于去改变这个世界、去纠正这一切弊病是吧?进讲武堂之前,你就已经在凤阳卫尝试将你的想法付诸实施了。近几年来,凤阳卫开渠引水以减省人力灌溉之苦,设立施药局和施粥局以救济贫苦,延请高僧募化钱帛以帮助死于凤阳的犯官家属运送灵柩返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张,实际上却是你的主张。你想在凤阳做什么呢?”

韩笑天一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这些事情。由谁来推动,又有什么关系?”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笑容,笑容后潜藏的是自信还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

孟剑卿继续说道:“问题是,很多受惠于你的人,包括协助你的人,都不喜欢你,也不愿感激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韩笑天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下才道:“人性本来如此,惯会忘恩负义。不过他们怎么想,又岂能影响我!”

孟剑卿深信他最后一句话是发自内心。韩笑天虽然年轻,虽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动,但是始终没有动摇那种坚定不移的心志与信念——什么样的信念?

孟剑卿转而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

韩笑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孟剑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抓信韩笑天内心的疑虑与希望,慢慢说道:“你施恩于他们,他们本当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执著于完美。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与污点。每个人在你面前都会感到你的挑剔与不满——也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你觉得满意,能够让你觉得完美。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哪怕一粒微尘,都会让你觉得非要除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使命去改变一切,去造一个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

韩笑天迎着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孟学长岂不是早已监视我多时、早已给我定了罪名了吗?锦衣卫办案,不是一向凭怀疑就能抓人吗?为什么还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儿来见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孟学长就不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有着如此多的缺陷和污点、必须得随时纠正吗?锦衣卫成天不就是干的这个活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韩笑天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但仍然能够如此犀利地反击。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孟剑卿站起身来:“不错,锦衣卫致力于纠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们从不做梦,从不梦想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他轻轻一击掌,一名卫士应声而入,将韩笑天带入隔壁的耳房内看管起来。

【二、】

李漠走进兵器库时,孟剑卿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李漠的外表,太过俊秀文雅,本就不像军中子弟;而他的行动之间,也全无讲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的基本仪态,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仿佛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长案上。

但是且慢——

李漠抬起眼来茫茫然扫视着阴暗的兵器库,他睁大的双眼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但那神气里却又似乎暗藏着无以名状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剑卿暗中的注视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的人在兵器库中,他的心神却早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种活在别处的恍惚,令得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似乎不过是一个背景;他们与寻常人一样饮食起居,说说笑笑,但他们的心却失落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孟剑卿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吗?

孟剑卿突然走了出来,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气因为惊异而略有改变,勉强摄定心神来应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孟学长。

他们隔了长案坐下。孟剑卿简单地道明来意。李漠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剑卿此时注意到,李漠对人对事的反应似乎总有点儿慢半拍?

李漠又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孟学长召我来,是因为——怀疑我是那个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心中隐约生出的烦躁今得孟剑卿突然警觉。

李漠的慢节奏,究竟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一种养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孟剑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觉带上了新的内容。

面前这个二年生,是苏州卫李千户次子,入讲武堂以来,其他课程平平而已,但是制图与制作沙盘的本事,连向来挑剔的常教习也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甲——这是目前为止常教习这门课程中唯一的一个甲。

常教习常说,为将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险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万;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当十之功用。

李漠的胸中,装着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详细的皇朝堪舆图,闭上眼睛也能够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常教习如是说。

李漠许久等不到孟剑卿的下一句问话,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对方。

他的性子够慢的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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