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南洋生被两人围攻,连中几拳外加一脚飞踹,夸张地大叫着撞向段司明,打算着就算撞不翻这冷冰冰的家伙也要撞他个鼻青脸肿。
段司明正鄙夷地打量着角落里的楚碧天,冷不防一个人撞过来,他不耐烦地向侧旁一闪,右手探出,扣住了这个明显图谋不轨的南洋生的右臂,一用力反扭到他背后,飞起一脚将他再次踹了出去。
只是段司明这一脚的力道可不是刚才那一脚可以相提并论的,那名南洋生身不由己地向楼窗外飞了出去,这一回的大叫可是货真价实了,一边叫一边在空中乱抓。段司明也吓了一跳,这一摔出去,万一闹成重伤甚至闹出人命,麻烦可就大了;自己刚才怎么就走神了呢,怎么就出手,哦,出脚这么不知轻重?
段司明懊恼地跳过一张桌子,心想不管怎么样也得试着去救一救,死马权当活马医好了。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赶到了楼窗前,堪堪抓住那名南洋生的左脚腕,将他扯了回来,托着他的腰,将他平平安安地放在地上。
那南洋生惊魂方定,抬起头来看清救他的人居然是楚碧天,这一惊之下,又是一声大叫。
段司明停在原地,冷冷打量着楚碧天,比方才更加鄙视他。
如果这小子是因为不会打架才躲在后面,倒还情有可原;现在看来,明明身手好得很,却不肯出来打,这就更可恶了。
楚碧天这时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神色不免有些尴尬又有些仓皇,左顾右盼,乌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想找个台阶下下;段司明却已厉声喝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段司明这个人端起架子来是很威严的,于是不但正在打架的一帮人,就连楚碧天也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段司明伸出的手指几乎点上了楚碧天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出来跟我打,打赢了,我立刻将这个地方让给你们;打输了,你们那帮人也立刻给我滚!”
除了方才被楚碧天救回来的那名南洋生,其他人都张口结舌。
段老大居然要和楚碧天单挑?
更让他们张口结舌的是,楚碧天上下打量段司明一会,脸上竟然露出很高兴的笑容,认真地点一点头道:“好。”
段司明缓缓沉身拉开架势,如渊方停,如岳方峙,明摆了是要让楚碧天先出手。楚碧天竟也毫不客气地一纵身扑了上去。他这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动起手来却像只又泼又悍的猿猴,一出招便往段司明脸上抓去,这种撒泼打法让段司明那群人立时“嘘”了起来,段司明左臂迎面一架,右拳击向楚碧天前胸。楚碧天变招奇快,左手一缩便切在段司明右腕上,段司明顺势一翻腕将他的左掌打了出去,右拳仍是直击他前胸。楚碧天略一吸气,前胸后陷,段司明那一拳只差得分毫,停在他的衣襟前,再不能前进。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段司明感到自己被楚碧天切中的右腕竟然有些火辣辣地痛,这小子的掌刀怎么会这么狠?楚碧天则惊异于自己那用了五分力的一切看起来似乎对段司明没有什么影响,真是难得啊,难得的好对手,可不要再被自己给打跑了……
楚碧天纵后数步,盯着段司明瞧了一会,脸上又露出那种很开心的笑容,点一点头,揉身再上。这一回却不是泼猴招式了,而是专攻下三路的贴地连环腿,踢得快如疾风,段司明的双腿接连被扫中几次,腿骨生痛,他恼怒地跳上一张桌子,反手拔出了靴筒里的短刀,指着楚碧天道:“我本不想动刀子,不过看起来你还算个对手,来不来?”
楚碧天盯着他手上的刀:“你那柄刀,是不是缅钢打制的?我若赢了,你肯不肯将那柄刀让给我?”
段司明冷笑道:“等你赢了我再说吧——你的兵器呢?”
楚碧天自白袍内抽出了缠在腰间的金链。楼上一片抽气声。到底是有钱人,用的兵器居然是黄金打造的精致链条,系扣上还镶着两颗蓝汪汪的宝石。
楚碧天偏着头一笑:“我若输了,我的兵器也让给你。”
一语未完,金链便呼哨着扫了出去。段司明手中缅刀斩下,金链一卷,缠上了刀刃;段司明迅即抽刀。若是平常铁链,被刀锋这一拖之下,必定寸寸断裂,但黄金是何等坚韧之物,哗啦啦一片响之后,完好无损地收了回去。
楚碧天一边打一边大呼小叫地称赞段司明的刀法当真不错,兴奋得双颊通红。刀刃锋利,虽然只轻轻一划,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数处血痕;段司明也不好过就是了,金链抽中之处,骨节欲裂。
同来的监生分立两侧,摩拳擦掌地呐喊助威,跺得楼板山响。
直到有人注意到了楼梯口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锦衣卫百户。
那群监生,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认识他的衣服,这身老虎皮,应天城中,当真是人见人怕;而那年轻百户身上那无形的威慑之力,更是令他们心中不由得生出丝丝寒意,慢慢儿安静下来,不敢再出声。
楚碧天与段司明忽然觉得不对劲了,楼上怎么变得如此安静、只听见缅刀与金链撞击的声音了?
侧头一看,两人同时跳了起来,急忙分开,收起自己的兵器。
孟剑卿站在楼梯口边,抱臂胸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因为群殴被锦衣卫抓住,楚碧天与段司明这两群人,回去之后都被叫到了思过堂,掌刑的朱先生,据称是朱熹后裔,有名的铁面无私,唤来思过堂的仆役,下令将这些惹事的学生每人打十大板,为首的楚碧天与段司明每人二十大板。
楚碧天向来是个好学生,进国子监又时日不长,竟是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告诉他国子监还有这个打板子的规矩。这惩罚一宣布,他就脸色苍白地转过头来问跪在身边的段司明:“怎么要打板子?这也太——太野蛮了吧,咱们可是监生,刑不上大夫——”
段司明自鼻孔里“哧”了一声:“监生?宰相也照样打尼股。没见到朝堂上每天都有拖出去打板子的官儿吗?你记住的那是什么年头的规矩?”
楚碧天哭丧着脸不吭声了。
这也太丢脸了,什么人订的臭规矩这是……家里人若是知道自己在这儿挨板子,是后悔不该送他来国子监念书,还是高兴总算有人能不讲情面地管束自己了?
思过堂里的板子声此起彼伏,堂外来来往往的监生心里头哆哆嗦嗦。据说半年前还有一名监生挨了二十大板被打残了,但愿今天不会有人这么倒霉……
楚碧天和段司明的身子骨倒还捱得住,只是这脸上委实下不来;尤其是领完刑出来时,看见孟剑卿手下那名叫雷钟的卫士时,那脸上更是挂不住了。
雷钟穿着便服,自称是楚家亲戚的家仆,给楚少爷送伤药来了,顺带也送一些给楚少爷那些挨打的同窗。
楚碧天两人就近在段司明的房间里互相帮忙涂上伤药,趴在枕上养着。饭堂的钟声已响,其他人都吃饭去了,说好吃完了给他们带回来。
房中别无他人。
两人互相看看,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要问什么。楚碧天率先说道:“好,坦白说吧,我是云燕娇同师授艺的师弟,家父和家师拜托云师姐好好管束我,然后云师姐又托给了——”
他看看窗外,到底没有接着说下去,心里嘀咕着不知道那个人究竟长了几双眼睛几只耳朵,自己哪怕偷偷睡个懒觉也会让他知道。
段司明这一回算是后知后觉地明白,楚碧天骨子里那么喜欢好勇斗狠,为什么在国子监里要表现得这么乖,原来是有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在盯着他,他不敢露出原形。不过说起来孟剑卿将他管这么严也有道理,这小子太能打了,又没有太多经验,出手难免不知轻重,善后太麻烦。
从这一天开始,国子监私下发行的不能招惹之学生名单上,新添了一个好好学生楚碧天,看向他的目光,无形之中多了许多敬畏。
楚碧天还没有从被打板子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同窗们的敬畏。紧接着又来了另一个震憾:太子病逝了。
即便是一门心思要做好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楚碧天也清楚地知道,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势只怕要大变了。
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给他的震撼更大。
洪武帝诏令太子府中无子妾侍,一律殉葬。
楚碧天当真是目瞪口呆。殉葬……这样野蛮残酷的风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经废除了吗?孔夫子那时,不就说过,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蛮荒之地,有些部落保留着这风俗,不算奇怪;蒙古人立国日浅,礼仪未备,保留着这风俗,也不算奇怪。
可是为什么大明也会这样呢?难道居然是受了蒙古人的影响?
还有施于文武百官包括他们这些监生的杖刑,可不也是蒙古习俗?
太子下葬之日,国子监也在送葬的队伍之中。望着漫天飞舞的纸钱,楚碧天只觉得心中如此茫然。
这已经不再是他的祖辈心心念念的那个优雅如白鹿的中土世界了。那个世界,在群狼环伺之中,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的中土,为了对抗狼群,自己也快要变成野狼了,赤红着一双眼,呲着雪白的狼牙,咆哮着环视四周,随时准备将一切敌人撕成碎片。
就像逃亡到南洋的楚家,也会从书香门第变成今天这般枭雄模样一样。
楚碧天不由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若是生在那个时代,这双手是只会拈文弄墨的;可是现在……
他们都不得不变。然而在这样的剧变之中,楚家又觉得那样失落;若是他们知道就算回到中土也寻不回梦中的家园,只怕会更加失落。
【后记】
一、洪武朝的国子监,官生约占八成以上,其中不乏土司番王子弟。洪武朝或者说整个明代对内的民族政策,以怀柔同化为主,是以有明一代,基本上没有出现严重的民族问题。
二、至于殉葬与廷杖的风俗,一般认为是受蒙古人影响。陈寅恪曾说,每当中原文明过于成熟以至于衰败之际,塞外的胡羯之血便会呼啸而来,使得中原文明发生变异而又一次重生(——大意如此)。也许正是由于蒙古人的影响,使得明代与温雅君子一般的宋代相比,很明显更阳刚也更野蛮,他们比宋人善战,但明代的政治也比宋代有更多的血腥,譬如廷杖与殉葬。殉葬的习俗,后来被明英宗遗诏废除,也许这是土木堡之变后英宗在蒙古的阶下囚的生涯,使他对生命有了他的祖辈所没有的尊重。但是廷杖却一直保留下来。
之六:战城南
【一、】
秋高霜降,月白风寒。
守候在廊下的两名卫士,望见穿过荷池走过来的孟剑卿,一人上前迎接,另一人退后开门,低声通报。
孟剑卿站在门前,直到里面传来沈光礼淡然的回答:“进来”,方才走进去。
那卫士在他身后关上门,又重新回到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
孟剑卿站在沈光礼的书案前,将此行的各项事体一一禀报。
这一次他奉命查办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一案,前后历时三个月,现已查清,最初供奉陈老相公的,的确是逃入山中的陈友定旧部,以“陈老相公”之假名私下供奉陈友定,为避人耳目,谎称这“陈老相公”是一个死后成神、有灵力庇护同伴的陈姓烧炭佬。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以讹传讹,大多数烧炭佬根本不知道陈老相公的真实身份,的的确确是将他当作死后成神的某个同伴在供奉,以期得到来自神灵的庇佑。
孟剑卿的看法是,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已成气候,贸然取缔,会酿成大变,要在闽中深山用兵,只怕有诸多不便;而且大多数烧炭佬也并非陈友定的旧部亲属,不宜一概而论。他以为,堵不如疏,不如顺水推舟,凡是有人敢说陈老相公是陈友定又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化身,就是有意挑拨事端、诱骗朝廷取缔镇压,故此闽中烧炭佬,对于此等匪徒,应当人人得而诛之。这样推行一二十年,自可潜移默化,使得闽中烧炭佬人人都只知道、只相信对陈老相公身份的这个正式说法。
沈光礼摆弄着书案上的墨石镇纸,沉思许久,微一颌首:“这也算得上是釜底抽薪了。好,就这样吧,不过若有什么变故,还是要及时上报。”
孟剑卿又道,陈友定那些冥顽不灵的旧部,当初都被贬为贱民,世世代代为倡为优为蛋民;但以他所知,实际上其中有些人在闽中仍是活跃得很,一心一意要无事生非;而闽中各大族又与他们有着几代人密密缕缕结成的姻亲关系,难以割断,所以闽中地方官处理起这些事情来,总是缚手缚脚。如何彻底解决这些祸乱之源,确是一大难题。
沈光礼看着他,忽而微微笑道:“那么你对这件事情有何看法?”
孟剑卿答道:“卑职见这种死硬之徒,对海上仙山弟子的态度与对卑职的态度大不一样,所以想到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卑职觉得,与其将这些祸害留在大明国土之上,不如将他们放逐出去。只是如何放逐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再危害大明,还需要仔细斟酌。海上仙山虽然对他们也有相当的影响力,毕竟还是不能包揽全局。”
沈光礼沉思良久,摇一摇头:“这件事关系太大,暂且放一放再说。下一次若要再提起,最好先有一个更详细的可行方案。”
孟剑卿拱手答应。
一应事体禀报完毕,孟剑卿静候着沈光礼的下一个指示。
沈光礼看着孟剑卿,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听说你此次办案时,正遇上云燕娇入山寻找样式陈和他收藏的陈家历代船图,帮了她一点忙,云燕然为此特意来向我道谢。。这倒提醒了我,你也该成家了吧。对你来说,云燕娇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孟剑卿迟疑一瞬,答道:“向云家求婚的才俊之士众多。大人或许对剑卿期望过高了。”
沈光礼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不过能够让云家兄妹另眼相看的,似乎寥寥无几。再说了,有我替你保媒,云家怎么说也该给点儿面子吧。”
沈光礼来做这个大媒,云家不能不考虑,这一桩婚事,究竟是沈光礼的意思,还是洪武帝的意思?既然必须要在洪武帝圈定的人选中做出选择,那么,能够让云家另眼相看的孟剑卿,也许还算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吧?云燕然特意登门道谢,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剑卿心中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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