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都司自问去年浙江省的选拔,自己并未敢恂私舞弊,虽有失察之处,终究还是不曾真个将那名方国珍旧部子弟选送入京城讲武堂,不曾惊动洪武帝;但是当着南乡伯那张赛似包公的面孔,便是心中无鬼,被南乡伯盯贼似地盯上这么许久,也难免心惊胆寒了,无怪乎军中私下里都将南乡伯叫做“南阎王”。
胡都司麾下杭州卫所的将官们都候在大厅之中。他们也早闻得南乡伯的严厉之名,是以都战战兢兢,早已担了半天的心。
胡都司清清喉咙,提足了劲说道:“邓大人亲自坐镇杭州府,今年的选拔,咱们上上下下,都得十二分小心才是。各位务必打点精神,不畏严寒,好歹办完这件大事,也给咱们淅江各卫所挣个体面。”
一名参将谨慎地问道:“请问胡大人,明日便要开始选拔,我等应该做何准备才是?”
这可问倒了胡都司。胡都司只能干咳几声,含糊答道:“这个嘛,邓大人自有示下,我等只管照章办事便是。”
众人茫然相顾,都不知南乡伯究竟要如何主持今年的选拔,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雪住了,一轮红日鲜亮地挂在碧空之中,映着演武场四面房舍山林的银装素裹,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演武场上的雪已扫净。
南乡伯登上点将台,听着旗牌官唱名,淅江各府卫所选送的青年子弟自台下鱼贯而过,向他行礼。
淅江省共十一府,除杭州为首府、特设六卫之外,其余各府,均设二卫所、立二千户,共计二十六卫所,二万六千驻军,另有军户十三万余口,平日里屯田练军,概由杭州都司负责。
二十六卫所,每所选子弟五人,再加上杭州都司保选的额外五人,共有一百三十五人。南乡伯不曾透露今年浙江省有多少名额,但以去年选拔的情形来看,能入选者,不会超过十人。
各卫所护送子弟考选的将校与老军,围在演武场外,心中虽然紧张,慑于南乡伯的威名,无人敢低声议论。
唱名完毕,一百三十五人列队于点将台下,静候南乡伯公布今日考选项目。
南乡伯环视着台下一张张兴奋而紧张的年轻面孔,慢慢说道:“今日下官代国家选将,一禀公心,务要选得良材美质,以担大任;天地鬼神,均是见证!”
南乡伯身材不甚高大,嗓音却洪亮如铜钟,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演武场场内场外诸人,都悚然动容,肃然起敬。
南乡伯挥一挥手说道:“今日第一场考试,默写孙子兵法十三篇,限一个时辰完成!”
孙子兵法,原是兵家必读之书,听得南乡伯的这头场考试如此容易,众人不免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南乡伯继续说道:“考场不在此处,而在城隍庙外!”
众人哗然。杭州府城隍生日,正是今天;各地善男信女,自百十里外赶来替城隍祝寿,兼采办年货,所以这一天竟成了一个小小庙会。既便在演武场上,也隐约可以听见城隍庙那边传来的鼓吹之声。
惶然之际,一名考生越队而出,向南乡伯单膝跪下,行了一礼之后,站起来高声说道:“大人,城隍庙外百姓聚集,设为考场,恐有扰民不便之处;再者,要驱散那些小民虽不难,终究也大费时间,恐怕有所贻误。”
众人心中深有同感,只是不敢这么大胆说出来而已。
南乡伯注视着这个年轻俊秀、英气外露的考生:“你是哪一府的考生?”
那年轻考生昂头答道:“台州府孟剑臣。”
一名亲兵已将名册翻到那一页递了过来。南乡伯匆匆瞥了一眼。
孟剑臣,台州府下辖宁海卫所百户孟远嫡子。
南乡伯注意到,孟剑臣的名字之前,还有一个名叫孟剑卿的考生,宁海卫所百户孟远庶出长子。这孟百户,倒不简单,居然能将两个儿子都送来杭州府考选。
亲兵收起名册。
南乡伯黑森森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对孟剑臣的大胆陈词,是喜是怒。
胡都司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正想着如何斡旋,南乡伯已开了口:“年轻人,你大概想着,如此一来,本官将对你印象深刻、另眼相看,是吧?”
孟剑臣一怔,脱口答道:“属下不敢有此等想法。”
南乡伯面色一沉,喝道:“不服将令,乃军中大忌!叉出去!”
孟剑臣脸色微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身后已有另一人越队而出,高声说道:“大人请且慢处置!属下有话要说!”
孟剑臣的脸色更是变得明显,嘴角挑起讥诮的隐隐冷笑。
那考生已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拱手说道:“邓大人,属下以为,舍弟虽有性急鲁莽之处,但是对将令有疑,不能视同于不遵将令。属下读《皇诰》,圣上追忆当年龙兴之际的大小诸战,提及战前诸将之陈词,于帅令或有不解,或有异议,皆是常见之事。惟其战前能开解众人的疑虑,战事之中,才不会有因误解而不遵将令之事。”
演武场上一片静寂。这考生居然拿洪武帝亲撰的《皇诰》来指责南乡伯的将令?
南乡伯打量着孟剑卿。
孟剑卿抬起头来迎着他的注视。
这两兄弟,料来是因为异母的缘故,并不太相像。孟剑卿不如其弟俊秀,看起来较为沉着稳健,比名册上所写的年纪——十八岁——要更老成一些。
南乡伯看得出,孟剑卿心中虽然紧张,面上仍是在努力把持住。
他原以为这两兄弟在演戏给他看,但是一旁的孟剑臣的态度很值得玩味。
似乎过了足有两个时辰,南乡伯方才慢慢说道:“这么说你对这道将令并无疑问?”
孟剑卿答道:“属下以为大人对考选一事,必定早已深思熟虑;将考场移往城隍庙,定有用意。”
南乡伯紧盯着他问道:“你以为本官用意何在?”
他若答不上来,无疑会被视为首鼠两端之人。
孟剑卿定定神,答道:“属下以为,大人是要在城隍庙那个热闹非凡之地,考一考我们的定力。”
默然良久,南乡伯嘴角严苛的线条略略缓和了一点,算是给他一点嘉许的笑意,挥一挥手,孟剑卿会意,站起身来,转过头看看孟剑臣,孟剑臣狠狠盯他一眼,率先归队,孟剑卿声色不动地跟在他后面归入大队。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南乡伯说道:“城隍庙外,考场已经设好。点将台上一声炮响,城隍庙的考场便开始计时;一炷香的时间内,不能徒步赶到考场者,视同弃权!”
演武场通往城隍庙的大道上,人群潮水般向两边涌去,立时让开一条路来。
一声炮响,头场考试正式开始。
平整的官道,转眼间已被积雪与黄泥盖满。落在后面的考生,被雪泥溅得满身满脸,只是不敢停下来清理。
前方狂奔的人群突然间放慢了速度。
横跨城隍庙外西水河的大石桥前,二十八名军士执棍而立,但有冲过去的,便是数条长棍同时敲来,已有十余人被打入了西水河中。虽是隆冬季节,河水不甚深,但是冰冷刺骨,河底淤泥又厚,一时间哪里爬得起来,一个个狼狈不堪。
杭州卫所的考生熟悉地形,一见这阵势,估摸着一时半会冲不破这二十八名军士结成的棍阵,再者也顾虑着不愿意与这些南乡伯派出来考较他们的军士大打出手,略一商议,已掉转方向,沿河而上,狂奔向上游三里开外的虹影桥。
就算那一处也有人把守,毕竟河道比这里要狭窄得多,兴许可以另想办法过河。
孟剑卿停住了脚步,打量着那二十八名军士以及混乱的人群。
另一名台州考生,台州千户的次子公孙义,喘息着道:“剑卿,怎么办?”
赶到桥头的另两名台州考生,一边挥袖抹着脸上的泥点,一边等着孟剑卿说话。
论年纪,孟剑卿并不比他们大;只是在台州集训的那段日子里,三个月相处下来,不知不觉之中,三人便将孟剑卿视为可拿主意的人了。
孟剑臣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慢慢商量吧。”
他已经打算硬闯过去了。
孟剑卿喝道:“且慢!单凭我们五个人,是闯不过去的!”
他转向混乱之中开始涌向上游的人群,高声叫道:“我们若是不战而逃,必定会让邓大人瞧不起!”
他运足了气喊出这句话,正中各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改道的心思,顷刻间便淡了下来。
孟剑臣已扯下外袍,一言不发地冲向棍阵,三条长棍立刻自上中下三路扫了过来。
孟剑臣挥动外袍裹住了攻向上路的长棍,左手下探扣住了中路长棍,借助长棍疾扫之势,纵身跃起,躲过扫向膝盖的长棍,随即扑入了棍阵之中。
孟剑卿与另三名台州考生紧随着他杀入了棍阵。
他们这一带头,涌动的人群很快改变了方向。
不断有被绞入棍阵的考生给叉出来掼入西水河中,但是混战之势已成,二十八名军汉,终究还是没能挡住这大队人群。
孟剑卿在自己的座位上刚刚坐定,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听得一声锣响,考场的大门已经关了起来,后到的考生被迎面泼来的墨汁洒在脸上,便是想混进去,也是不能了。
他转过头看看身边。
台州的五名考生都冲了过来。
孟剑卿吁了口气,搓一搓手和脸,定下心来准备应考。
【二、】
头场考试,未能及时赶到考场者二十三人;默写《孙子兵法》漏字错字被贴出者十八人。下午站在点将台下的,还余下九十四人。旗牌官点数之后,令单数者均左跨一步出队。
南乡伯环顾四周说道:“这第二场,便是要看你们的拳脚与刀枪本事了!”
旗牌官宣布此场规矩,却是每二人为一组步战,当场比试,一炷香的时间内,跌出所划白圈者为败;若是一炷香之内,无人跌出,则两人皆被淘汰。
这后一条规则一宣布,诸考生都是暗自心惊。
首先上场的是杭州卫所的五组。
孟剑卿与孟剑臣分别站在台州卫所五人的一头一尾,孟剑卿的对手,是宁波卫所的考生。
他们两人,再加上台州卫所千户的次子公孙义,都轻松胜出。
演武场上,只留下了四十一人。孟剑卿和孟剑臣之间,只隔了一个公孙义。
公孙义的脸色自然是不太好看,暗自点数,想弄清楚接下来自己会对上孟剑卿还是孟剑臣。然而前队人头乱晃,如何数得清楚?
但是第二轮旗牌官没有再点单双数分组,而是传令他们到点将台下抽签。
公孙义抽到四十一号,轮空。
公孙义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暗自咧嘴偷笑——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每个人都碰得上的。
孟剑臣抽到的对手是严州千户的儿子。孟剑卿抽到的对手则是胡都司的侄儿胡进勇。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
孟剑臣的嘴角浮上讥讽的微笑:“大哥,祝你好运气,能够巴结上胡都司啊。”
孟剑卿淡淡答道:“彼此彼此。”
孟剑臣道:“于我而言,战场无父子;但对于大哥你,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大哥心中,此时一定矛盾得很吧,既想赢这一局,又想着赢了之后开罪胡都司怎么办?。毕竟我们再过十年大概也升不到胡都司现在这个位置,总有从他手下过的时候。也许大哥今年识时务,胡都司明年会给大哥一个更好的机会也不一定吧。”
孟剑卿微微一笑:“胡都司不是那种人。”
孟剑臣看看毕恭毕敬站在南乡伯身后的胡都司,啧啧叹道:“大哥倒真是对胡都司景仰得很啊,但愿这句话能传到胡都司耳中去。”
孟剑卿一笑不答。
红日已西斜。
第二轮为马战,落马者或是兵器脱手者为败。两匹马一跑开来,整个演武场也不过堪堪够用,是以一次只能有一组上场。
孟剑臣的对手用的是流星锤,孟剑臣则选了勾镰枪。那炷香只燃得一小半,孟剑臣已勾住了流星锤,大喝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对手拖下了马。
演武场上一片喝彩声。
对方满面羞愧地爬起来。孟剑臣却不还他兵器,在喝彩声中,反臂一掷,勾镰枪带着流星锤插入兵器架中,撞得兵器架摇摇欲坠。
孟剑卿暗自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场合?还这般任性招摇,连带得他也成了众人侧目的对象。
很快便已轮到他上场。
胡进勇身高臂长力大,故此选的是一柄九环大刀。
孟剑卿略一忖度,选了一杆长枪。
暮色四起,演武场四周,已燃起数十枝松明,映着雪光,照得演武场中仍是一片通亮。
胡进勇催动马匹,呐喊着冲杀过来。
孟剑卿带马迎了上去,看看将要接近,忽地拐向右侧。他虽是避让,但是避得如此敏捷,倒也赢得一阵喝彩。
九环刀堪堪自他左侧掠过。
两人错马而过之际,孟剑卿在马上扭转身来,长枪回刺。
胡进勇仓促间回刀一挡,一身力气,一时使不上,竟被孟剑卿这一枪压住了气势。
胡进勇盘马回头,孟剑卿也回过马来。
这一回胡进勇加倍小心,没有让孟剑卿再从侧面进击,九环刀当头劈下,逼得孟剑卿结结实实接了这一刀,连人带马,后退了十几步才稳住。
公孙义担心地道:“剑臣,你大哥会不会输啊?胡进勇可是杭州卫所有名的勇士。”
孟剑臣冷冷道:“你放心,那头老狐狸,他有的是法子取胜。”
胡进勇策马疾驰而来,大有一刀定乾坤之势。
孟剑卿居然也拍马迎了上去。
演武场内外,众人不免叹息。
胡进勇嗬嗬大叫着,九环刀挥了起来。
孟剑卿忽地自马背上纵身跃起,长枪在刀上一点,借力翻到了胡进勇右侧,凌空飞起连环腿,踢在胡进勇的腋下。
胡进勇正全力向前冲去,被孟剑卿在他腋下这一踢,立时失去平衡,跌下马来。
孟剑卿手中长枪在地上一点,托起了自己下坠的身形,再次腾起,翻回到自己马上。
胡进勇一跃而起,满脸通红,大叫道:“你使诈!邓大人规定这一场是马战,你这根本就不是马战!”
孟剑卿收枪在手,镇定自如地答道:“兵不厌诈。至于说不是马战,在下几时踏过地面?”
点将台上,胡都司满心里不自在,转向南乡伯,迟迟艾艾地道:“这个,大人,你意下如何?”
南乡伯的面上,照例看不出什么,只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旗牌官不得指令,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