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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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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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碧天“哈”地一笑:“意外?云家的十八队家仆都赶来广平府了,就在我后面不到半天路程,现在只有他们给别人意外的,哪里还有什么人能让他们有意外?”

雷钟心中一跳。云家这一回居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云家还是海上仙山要有大变了?

楚碧天领着镖队扬长而去,雷钟急忙率队回营复命。

当晚回营复命的五个小队,都没有找到云燕娇的踪迹,但是探得的消息令孟剑卿大费踌躇。楚碧天就近在鲁南收购粮食与药材,鲁南一带粮价与药价飞涨;浙东巨商范福似乎有先见之明一般,早早便走海路运来大量粮食与药材,囤积在鲁东,正好接上鲁南的亏空;范福又应广平府江浙同业公会之邀,聘请一批因战争而失业的运河船夫,走水路将三千石粮食和两百斤药材运往广平府赈济灾荒,那队船夫途经微水湖时,顺便挑了拦路抢劫的水寇刘七,鉴于此前连驻守此地的两千水师都没能剿灭刘七,孟剑卿怀疑那队如此勇悍的船夫必有问题;兵部左侍郎奉命劳军,途遇乱兵,行李尽失,数名属下失踪,而那队乱兵也不知所终;近日来在广平府附近出现不少游方僧人,行迹颇为可疑……

孟剑卿本能地感到了风暴的酝酿。

第二天他将手上的探子都撒了出去,当晚,终于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十、】

晨光曦微,孟剑卿在一个山坡上勒住马,举起千里镜搜索四面的原野与山林。

镜头停在东北方连绵山谷入口处的一片枫林上。

晨曦中的枫林,红叶鲜亮如洗,隐隐泛着霜白。

孟剑卿放下千里镜,没有按照惯例先派一名卫士去探看,而是直接率领手下策马奔了过去。

枫林中隐约有兵器碰撞声飘出,但是白雾浓重得异样,看不清半个人影,甚至连树影也极其模糊。

孟剑卿吹响铜哨,枫林中略略一静,也响起了铜哨声。片刻之后,便有一名云家老仆出来迎接,不过禀报说小姐只能让姑爷一个人进去。

枫林中雾霭重重,孟剑卿令十二名手下就在林外等候,便随着那老仆踏入枫林。

一踏入枫林,景象立刻大变,枫林消失,只见到一片茫茫白雾。老仆示意孟剑卿紧跟在他身后,左弯右拐,前进后退,似乎走了许久,才见到独立在白雾之中的云燕娇。老仆躬身退下,消失在雾气中。

云燕娇神情肃穆,见到他时只轻轻一笑,便又转过头注视着前方的白雾,凝神谛听雾中的博击声,但是她紧绷的肩头仍是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

孟剑卿在她身后站定,觉得心中也突然间安定下来。

白雾中一个冰冷平滑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娇,你怎么将外人扯进来了?”

那声音仿佛长蛇滑过草丛一般,令得孟剑卿露在雾气中的面颊与手背都感到丝丝寒意。

云燕娇的声音仍是一惯的低柔温婉:“明师叔说笑了,这里几时有外人了?”

孟剑卿微笑道:“在下也保证只看不动手,除非是为了自卫。”

那位明师叔“哼”了一声之后,再无下文,估计是知道说也无用,不如省点力气尽快冲出云燕娇布下的迷阵。

透过迷雾隐约可以看到越来越高的秋阳。陆续有人进入枫林,不过这一回云家老仆每引进一人都要大声宣告,巨门星君天璇、禄存星君天玑、文曲星君天权、廉贞星君玉衡,最后是贪狼星君天枢与武曲星君开阳,北斗七星已有其六。云燕娇似乎知道孟剑卿心中的疑问,轻声说道:“破军星君摇光就是明远师叔。云家只负责七星长老会的安全并执行长老会的命令。”

她没有过多解释,许是顾虑到暗中诸人,不便多谈海上仙山的内情。

但是“明远”这个名字仍是让孟剑卿吃了一惊。茅山天师道的这一代传人,法号正是“明远”,只是这位道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他门下弟子,也少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锦衣卫的档案之中,有关他的资料极少。孟剑卿一直记得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沈光礼的告诫:不要去招惹茅山那个妖道。

不会再有第二个明远,能够让沈光礼如此忌惮。

在很多事情背后,都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明远的影子。但即使是锦衣卫,也查不到明远究竟做了些什么。

也许正因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才会让沈光礼那样郑重地告诫他们不要招惹明远?

首先对明远发难的是天璇,那个苍老的声音在枫林中震动,有如卷过大地的隆隆雷声:“明师弟,这么大的事体,尚未召开长老会做出决议,你就擅自行动,是不是太过分了?”

孟剑卿一听到这个声音就震动了一下。这是东海七十二岛的总盟主雷公辅,他随沈光礼与雷公辅谈判一件案子时,曾经见过这位外貌威武恍若天神的老人。雷公辅从东海远道而来,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负有监视河北战场重任的鱼肠军,竟然未曾发现!

明远答道:“这仗打了三年,长老会也吵了三年,能做出什么决议来?再说了,长老会以前一直没有凑齐七星,就算做出了决议,也算不得数。”

那游蛇一般的声音听得孟剑卿不由得又皱起了眉,海上仙山怎么会有明远这样阴冷诡异的弟子?

雷公辅呵呵地笑起来:“好,今天总算是凑齐人数了,明师弟料来再无推托了吧。”

枫林中一阵沉默,过得片刻,云燕娇举起手,摇响一串银铃。

铃声静下来时,首先开口的七星之首天枢居然是李克己!不过想想铁笛秋的威名,也不奇怪。

李克己的声音仍是有些疲倦:“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这仗快点打完,还有,尽可能减少伤亡。”

这两年他一直呆在河北,见多了鲜血与死亡,但仍是不能习惯。

太过敏感聪明的人,总要比世人承受更多的痛苦与失望。

雷公辅紧接着说道:“朱家叔侄打生打死,关我们鸟事?他爱打到几时就打到几时!至于说伤亡,李师侄,这世间生生死死,都有它的道理,救死未必是仁,杀生也未必是不仁。你且听说我一个故事。南洋有一种巨龟,每年产卵于一个海岛,小龟孵化、爬出沙堆之时,会引来大批海鸟的攻击,小龟必须要在海鸟大量到来之前爬过那片沙滩进入海中。我曾经因为不忍目睹如此惨剧而连续十年都去赶走海鸟、将更多的小龟放入海中。接下来的三年,因为忙于别的事务,我未曾再去那个海岛。但是当我第四年赶到那儿时,发现小龟的数量比起我未曾插手之前竟然还少了许多!我觉得十分困惑,想了许久,才明白一个道理:我的插手,让越来越多的孱弱小龟得以生存下来,也让越来越多的小龟失去了对海鸟的防卫能力;所以一旦我不再插手,它们的处境只会比以前更悲惨、面对海鸟的攻击时更软弱无力。李师侄,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天道运行,自有其生生不息的道理,我们自以为是地插手,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这一套长篇大论说下来,在场诸人,耳中都难免隆隆作响。

李克己不语。这番道理在他而言并不陌生;然而,知易行难。他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更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天玑接下来的发言颇有和稀泥之嫌:“李师侄说的很有道理,早点打完仗好,最近的生意都不太好做了,好几条商路都已断绝,损失惨重啊……”仿佛看见雾中那人在摇头叹息,不过接下来的话又是另一番意思:“不过雷师兄的话也不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天地之大德又曰生,这仁与不仁,的确不太好界定。所以这个嘛……我还是弃权好了。”

孟剑卿记得这声音,是浙东巨商范福,他以前见过这据称富可敌国的老头好几次,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老头的真实身份。转头看看云燕娇。这样的墙头草也是海上仙山的弟子?

云燕娇抿着嘴笑。

无商不奸。老滑头若不做墙头草,那才奇怪呢。

孟剑卿至此已经明白雷公辅为什么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广平府,范福聘请的那队船夫,为什么又能除掉微水湖的水寇刘七——遇上雷公辅这样一个纵横东海三十年的水战枭雄,刘七这种水寇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文曲星君天权是楚碧天。对此孟剑卿倒不感到奇怪。当年那个青涩少年,从南洋回到中土,在国子监一呆就是五年,这几年又一直在各地拜师求学,好学不倦,文名日盛,倒也名符其实。

楚碧天的声音在迷雾中清朗如晨钟:“雷师伯的话虽有道理,但是人之为人,便在于他有恻隐之心仁善之性,不能忘情,不能无情。所以我以为,眼前的苦难,若是不救,天地之大德,也就无从谈起。我赞成李师兄的意见。”

孟剑卿微微一笑。正如他所料,自从见识过李克己那撼动人心的画作之后,楚碧天就成了李克己众多崇拜者中极其热情的一个;现在楚碧天坚决支持李克己速战速决、减少伤亡的意见,也毫不奇怪。

廉贞星君玉衡是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人,孟剑卿对他的声音毫无印象;他也主张介入,理由是,能力越大者责任越大,所以海上仙山对这样的大事绝不能袖手旁观。

随李克己进入枫林的武曲星君开阳,是石敢峰,他的态度可想而知,自是毫不犹豫地追随李克己。

最后是明远。他兼程赶往此地,为的就是插手此事,理由与玉衡大同小异,不过换了一个说法,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浪费他们的能力与才华,以免暴殄天物有违天意。

孟剑卿不得不佩服这些人,能够将“天意”二字解释得面面俱到,谁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五对二,海上仙山的介入已成定局。

孟剑卿不知怎的,暗自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由得一怔。

难道自己也同样希望海上仙山插手进来、好让这场战事快点结束?

【十一、】

既然决定介入,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介入;或者说,站在哪一边?

首先表态的李克己,径直说他对朱家叔侄谁输谁赢都没有意见,只要尽快打完就行。联想到铁笛秋当年对群雄争霸的鄙视态度,孟剑卿暗自感叹,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师徒啊。

明远则道:“李师侄若真地希望这场战争尽快结束,就不可保持中立。眼前的局势,各位都看得很清楚,南军与燕师,各有长短,势均力敌,若任何一方无出奇制胜之术,无意料之外的援兵,必成久战。所以,李师侄,你最好还是好仔细考虑清楚,要选择哪一方。”

李克己默然不答,很显然是难以抉择。

孟剑卿的心中大是震动。李克己似乎根本没想到他还算是朝廷命官,如果要做出选择,本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建文帝的这一边。

也许在他们这些人的心目中,所谓帝王,无非是遥远故乡的一幅画面;即使是生长在蜀中的李克己,对宝座上的人,也没有寻常士人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在他们看来,这枫林之中,别无外人,是以他们平日里的面纱都已揭下,袒露出心中那浩瀚恣肆的一片汪洋。

他们在孟剑卿面前展现的,是一个如此奇特的世界。

出乎孟剑卿意料,打破这一片沉寂的,是廉贞星君玉衡。

玉衡仍是那般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家自有制度,燕王与今上孰优孰劣,无须反复权衡。但今日若让燕王成功,他日必会出现无数个燕王。因人而坏制,日后沿以为习,只怕国无宁日。”

这是枫林中诸人都明白的道理。

明远呵呵一笑:“洪武帝定下的这个制度,有无数漏洞,既拥有重兵又有靖难之权的藩王,就是其中最大的漏洞。有能力问鼎宝座的藩王,不可能抵挡得住那个位置的诱惑。。既然这个制度本非善制,又何必抱残守缺?”

玉衡道:“今上正在做的,不就是在弥补明师兄所说的这个最大的漏洞吗?”

明远反问:“宁师弟以为,今上有这个弥补漏洞的能力吗?若今上真有这个从容削藩的能力,也不至于有靖难之役。”

原来玉衡姓宁。

孟剑卿已猜到他是谁。兵部左侍郎遇袭失踪的三名下属中,就有一名属官姓宁名衡,字守廉。宁衡是绍兴人,入仕已久,历任六部,升迁虽慢,至今不过正六品,却以熟知六部条律法令而闻名,各部堂官,虽然不会将独来独往、颇有清高之嫌的宁衡视为心腹,但是每有事关律令案例的疑难,总不忘问一问宁衡,是以宁衡之名,在六部之中,颇为传颂。也正因为此,孟剑卿才会记住这么一个人。

大隐隐于朝。宁衡倒真是会找地方藏。

也难怪得当日袭击宁衡一行的乱兵不知所踪。那根本就是宁衡玩的金蝉脱壳的障眼法。

宁衡道:“所以今上才需要我们助他一臂之力。”

明远尚未驳斥宁衡的话,雷公辅已经不无鄙视地大笑起来:“需要我们助他一臂之力!真是笑话!洪武帝已经给了他天下至大的权柄,还会弄成今天这种局面;就算我们再借他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刀,一个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刀的黄毛小儿,拿着这柄刀又有什么用处?”

雷公辅长年征战海上,自然不大看得起建文帝这种深宫里长大的君王,对镇守边塞能征善战的燕王倒颇有几分好感。

明远颇感兴趣地道:“这么说雷师兄是要选燕王了?”

雷公辅却道:“我看得起燕王,不等于要选他。老实说我手下的儿郎们宁可跟建文玩官兵抓贼的把戏,可不希望对手是燕王。”

楚碧天笑了起来:“雷师伯,看来小侄倒与你老人家所见略同。我不喜欢燕王,但是南洋华商同业公会的意思是,我们更需要的是燕王而非今上。”

立意要偃武修文的建文帝,与他那些书生气甚重的肱股大臣们,只怕绝不会赞同组建一支规模空前的水师、远航南洋与西洋那样一个耗资巨大、收益难期、有穷兵黩武之嫌的宏伟计划。

宁衡道:“今上不会做的事情,燕王不一定就会去做。”

明远嗬嗬笑道:“道衍和尚对燕王的评价是,内多欲而外饰以仁义。道衍这贼和尚看人向来又准又狠,这句话可绝不是无中生有。各位想一想,这样一位君主,对那个能让他名利双收的计划,会不动心?更何况楚师侄一定不会空手去见燕王的吧?南洋华商同业公会今日投之以桃,燕王将来无论如何也会报之以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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