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关上,讲武堂的教习们原以为这场突袭是太子的安排,但见太子的错愕神色,已经明白,这必定是燕王的安排,要看看讲武堂的学生临场应变的本事究竟如何。至此,观战诸人,满意地看到,郭瑛与凌峰的两队人马,面对这场遭遇战,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郭瑛集拢队伍稳守中军,凌峰自侧翼冲杀出去,截击红队的后军——正是郭瑛刚刚用过的战术。
燕王举起了左手。身后随从吹响号角。
红队开始后退。讲武堂的收兵锣声也已响起。
燕王笑着向太子道:“大哥,我看中了几个人,问你要成不成?”
太子摆手道:“别问我,只问蔡本。”
蔡本躬身答道:“能够得到王爷赞许,是讲武堂的荣幸。除了兵部已发出任职令的学生,其余都可任王爷挑选。”
燕王大笑:“讲武堂的一期生还得到岁末才毕业呢,兵部这么早就看中的人,想必也正是本王看中的吧!好,本王不让你为难,自去与兵部打官司。你只管派一名教习随本王去点人!”
【四、】
燕王一边说一边举步。太子也随之准备动身。
但是阶下一名扈卫的军官伸手一拦,微微弯腰,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
那军官居然伸手拦路,太子和燕王诧异地扬起了眉,询问地看向蔡本。蔡本摇头表示不识。太子的一名属官赶紧过来解释道这是兵部派过来的观战军官中的一个。
那中年军官淡眉秀目,气度闲雅,换一身衣服,绝看不出他的身份。太子属官解释之际,他微微弯腰的姿势始终未变,重复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片刻。”
秣陵关下,讲武堂的杂役正在将受伤的学生移出战场,观战的各位教习已陆续下了秣陵关前去探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形。
太子与燕王打量着这名军官,等着他说出稍候的理由。
那军官低垂的袖口中略略滑出一片腰牌,虽然转眼间便已收了回去,太子与燕王心中仍是大为震动。
这军官原来是锦衣卫千户。
论官职,这名千户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是锦衣卫……
即使是太子与燕王,也不能不对洪武帝譬之为护家恶犬的锦衣卫另眼相看。
那千户仍是微微弯着腰,轻声说道:“卑职沈光礼,奉皇爷诏令并受指挥使陆谦之命,扈卫太子殿下与王爷检阅演习。请殿下和王爷最好不要下秣陵关,要见何人,由卑职去传唤。”
太子与燕王互相看看,转过头打量着秣陵关下的战场。
没有什么异样啊——
但是孟剑卿转身时看见两名杂役去抬倒在地上的公孙义之际,突然觉得其中一名杂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在日光下闪耀了一下,他心念一动,大喝一声:“慢着!”
那两名杂役之中,一名茫茫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另一人却仍是将手伸向了公孙义。
孟剑卿心念方动,真气已流转至刀上,手中长刀呼啸而出,破空急旋,飞向那名杂役。
那名杂役的右手刚刚触到公孙义的衣服,便被破空而来的长刀吓了一跳,本能地向侧旁一跳,但仍是被长刀撞中右肩,幸喜未曾开锋,否则这条膀子只怕就要被卸下来了。
孟剑卿脸色不觉一变,他这一刀之力,便是关西这样的大汉,若无提防,只怕也要被撞翻在地,但这杂役看似毛手毛脚的一跳,居然消去了大半刀力,不过一个踉跄,便稳住了脚步。
那名杂役退开之际,孟剑卿带马冲到了公孙义身边,打量着对方。
那杂役此时正像同伴一样带着那种茫茫然的神气望着高踞马上的孟剑卿。
若非孟剑卿深知自己刀上的力量,只怕怎么也不会疑心这一脸蠢相的杂役有何不妥。
孟剑卿心中,一个个念头飞也似地转过。他是该盯住这可疑的杂役,还是该禀报郭瑛或某位教习?也许他禀报的时候,这杂役会将身上的可疑之物藏得踪影不见——
但是转眼望见那些受伤的学生全无防备地被杂役抬出战场,孟剑卿心中一跳,一个念头突地闪入心中,大声喝道:“郎医官有令,不要移动受伤者;司马教习有令,所有杂役等无关人员一律离开!”
他运足了气喝出这一句话,讲武堂的学生服从命令已成习性,来不及思考这命令究竟是由什么人发出来的,未受伤者一个个本能地出手阻止杂役抬人,并将那些杂役赶离战场。
孟剑卿紧盯着那名可疑的杂役。讲武堂中的杂役,都是由兵部遴选、并由可靠人担保才派进来的,他原不应起疑,但是……
那名杂役已将混入人群。
孟剑卿左手一扬,细绳悄无声息地荡出,索头五爪钩抓向那杂役可疑的右前臂。“铛”地一声轻响,铁钩碰上的,似是铁器,只这一碰之间,又荡了回来。
孟剑卿再不迟疑,喝道:“拦住那名身上有刀的杂役!”
孟剑卿矫命传令之际,孟剑臣已听出他的声音,大是诧异,拍马过来看个究竟,一见孟剑卿试探那名杂役,喝出这句话来,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挺身一枪搠出,但那杂役已钻入了人群,所有杂役全是一样衣服,那人一混入人群,竟是一时认不出来。借着众人的掩护,那人大叫道:“有刺客,快跑啊!”
那些杂役一惊之下,身不由己地乱跑起来。
孟剑臣啐了一口:“见鬼了,居然来这一招混水摸鱼!”一边长枪横扫,将乱跑过来的两名杂役拍了出去。
混乱中蓦地里有人惨叫起来。
战场之外,射术教习孔玄又是连珠三箭射出。
转眼之间,已有十余名杂役被孔教习射穿脚板、钉在了地上,捧着脚痛嚎。
其余人都不敢再跑,僵在原地。
孔教习这才悠悠闲闲地放下弓箭。
每名杂役都被叫出来,依次搜身。孟剑卿找到了方才那名杂役,但是他的右前臂上并无兵刃。那柄锋利的短刀静静地躺在地上,不会有任何人会承认自己是它的主人。孟剑卿脸色发白。他想自己只怕犯了一个大错。假传将令,这是军中大忌——尤其是他没能抓住对手。
而且,演习明令不许自带兵器,他却一时大意,没有解下日日缠在腰间的绳钩。
总算查出了一柄短刀,证明这战场上的确有人私带兵刃,有行刺之嫌,才不至于让孟剑卿方才的那番作为显得太过离谱。
郎医官突然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有三名受伤的学生,被人不知不觉地刺中了要害,同伴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无法救治。
消息报上来,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次演习居然死了三个学生,就在他的眼底下,有这样胆大狠辣的刺客……
沈光礼不知何时已到了太子与燕王身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刺客的目标,只怕原本是殿下与王爷。”
在这种场合,以太子体恤下属的性情以及讲武堂总教习的挂名,以燕王的知兵好武、有心招揽人才,必定会亲自抚慰讲武堂的学生、大明未来的各级将领;即使是杂役,也会有机会接近他们。
眼见得太子与燕王被劝阻、不会走下秣陵关,混在杂役中的刺客,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在这重大的演习场合,杀几个学生来示威、折挫军心。
说起来那几个学生其实是替死鬼。
想通了这一层,太子的神情不觉悒郁起来。
那三名学生,都曾是国家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
燕王恼怒地道:“杀人杀到讲武堂的演习场来了!沈光礼,朝廷养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沈光礼的脸上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微微弯腰低头答道:“卑职会查出刺客来历、将背后的指使者揪出来的。”
燕王哼了一声:“三日后本王就要离京。希望本王离京之前,能够等到你的消息。”
【五、】
孟剑卿原以为,自己无凭无据,那名可疑的杂役又有可靠的担保人,只怕是定不了他的罪。但是锦衣卫办案,竟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有无证据,只要与案子相关,一概先抓起来再说。是以当天在场的讲武堂的所有杂役,全被带走受审。锦衣卫的诏狱,久享大名,半路上那名可疑的杂役,终于按捺不住,夺路逃跑——他若不逃,一入诏狱,不论有罪无罪,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这一逃,正中沈光礼下怀,连夜将他的担保人和兵部的经手人全家及亲族全都扣了起来,顺藤摸瓜,宁枉勿纵,三日之内,果然让沈光礼查出了端倪——那名可疑的杂役,与张士诚旧部有关。
这个案子一掀开来,受牵连的何止数十人?担保人和经手人全族中十六岁以上男子均被处死,其余人口发卖为奴;兵部负责为讲武堂派杂役的两名吏目及五名差吏被发往凤阳服苦役。讲武堂其他的杂役均被看管起来,以查清是否有余党。
于是各种杂务都落到了一期新生头上。
这群年轻人,劈柴烧火、洒扫庭院、洗碗撞钟乃至浇灌花木,都还做得下来,至于炒菜做饭——这可真叫做无可奈何了。
勉强接掌大勺的,是从演习场上侥幸逃得一条命的公孙义。大家都说公孙义福大命大,运气好得出奇,想来这大厨,也将不学自会。于是联手将他推上了灶台,现如今想下来也下不来了。
公孙义将切得大大小小的老南瓜一把丢进油锅,忙不迭地跳开,但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得他捧着手连连嘘气,一边嘟哝着抱怨锦衣卫那种瓜蔓抄式的办案法,害得他们也要遭池鱼之殃。
正抱怨着,厨房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公孙义,蔡总教习叫你!”
公孙义吓了一跳,急忙脱去油腻腻的外袍,没忘了洗一洗手再冲往蔡总教习召见学生的小厅。
小厅中先有十来人了,公孙义认得其中有孟剑臣和关西。
料来不会是坏事吧。
公孙义忐忑不安地站到了队尾。
蔡本清一清嗓子,宣布召集他们这些学生的原因。原来是燕王亲自点将,要将他们直接调往北平军中任职。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即便是三年之后,正儿八经毕业,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机会。
公孙义兴奋之余,不免还有些困惑。凌峰和郭瑛这两位最拔尖的怎么没选,倒选上了他这么一个门门课成绩平平、在演习时还差点送命的学生。
与他有同样困惑的学生不在少数,不敢问其他教习,只敢悄悄地去问与他们混得最熟的孔教习。孔教习眯眯笑道:“凌峰和郭瑛早就被蓝玉大将军看中、要调往云南的,燕王爷怎么会夺人之好呢?至于公孙义你嘛,王爷说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会是一员福将,自古福将如名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群新生哄堂大笑,公孙义也摸着头嘿嘿笑。
这个,虽然有点儿那个,不过好运气要砸到谁的头上来,那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
另一人道:“怎么燕王爷选了孟剑臣,却没有选孟剑卿?”
按理说当日演习,孟剑卿揭露刺客有功,应该比孟剑臣更有入选的资格啊。
孔教习耸耸肩道:“王爷大度,怎么会去夺人之好?”
人人都猜,看中孟剑卿的,多半也是哪位大将,所以燕王才不愿多事。
但是孟剑卿自己心中有数。
他虽然不曾见过,但是已经打听到,主办刺客案的那位沈千户,正是去年秋天到宁海卫调查严二先生一案的沈光礼。
现在他已经听过很多关于沈光礼的传说,知道这位沈大人的神秘与可怕了。
沈光礼是不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才阻止燕王挑选他?
在讲武堂中,他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他真正的刀法——只除了演习场上那凌空一斩。
他不知道沈光礼有无看到、有无疑心,但是他宁可先做这样的打算。
锦衣卫的瓜蔓抄,有一天会不会也落到他的头上来?
他现在已站在一片随时会裂开的薄冰之上,别无出路,只能咬紧牙走下去,直到薄冰最终裂开,又或者他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
【六、】
两年后。
隆冬之夜的玄武湖畔,风寒如冰,讲武堂黑沉沉的庭院中,安静得如同寂无声息的湖面。
孟剑卿蓦地里自睡梦中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
他又梦见了严二先生自青草覆盖的地下冒出来,咧着嘴向他笑,那笑意仿佛在说:少年仔,你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让人知道的。
青纱帐外,同室的晏福平,例外地并没有鼻息如雷,一听见他翻身坐起,立刻也坐了起来:“孟兄,你也睡不着是吧?唉,想着咱们三年苦学,前程如何,明天马上就可见分晓了,也难怪叫人睡不着觉。”
孟剑卿微微一笑:“晏兄福泽深厚,自是不必担心出路问题。”
晏福平的岳父,据说是军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晏福平闷闷地道:“话虽如此,焉知不会有变数?倒是孟兄你,才是真正不需担心的人。咱们讲武堂,前两年出来的头三名,哪一个不是让圣上另眼相看、委以重任?听说升得最快的郭瑛,现在已经是贵阳卫副都司,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便可博得一个千户世职了。”
孟剑卿是他们这一届的第三名。
晏福平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道:“孟兄,你觉得你会被派往何处?你是从浙江来的,想必不会派回浙江吧?听说你兄弟孟剑臣在燕王处很受重用,燕王说不定也会将你要过去。”
孟剑卿与晏福平就着他们所有人关心的这个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到晨练的号角吹响。
早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
一名杂役端着茶盘自孟剑卿身边经过时低声说道:“孟舍人,冷教习请你到他房中一叙。”
主管兵器库的冷教习,因为也是识刀爱刀之人,故此对与他谈得来的孟剑卿一向关爱有加,此时找他说话,想必是关于前程一事。孟剑卿悄然退出吵吵嚷嚷的饭堂,转向东监三舍兵器库。冷教习的房间,就在兵器库左侧。
冷教习不在,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年杂役正在收拾房间,听见孟剑卿在门口问冷教习安,那杂役转过身,咧着嘴笑道:“冷教习请孟舍人暂且等一等。”
那老年杂役转过身来时,孟剑卿的脸色不觉陡然一变,本能地后退一步,伸手摸向腰间——但是他摸了一个空。自从去年饭堂斗殴造成三死七伤之后,讲武堂已经禁止学生在演武场之外的任何地方携带兵器。
那老年杂役浑然不觉孟剑卿脸上那好似见了活鬼一般的怪异神气和刹那间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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