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渮挥一挥手:“那好,你出去吧。”
苏遂信沉沉松一口气,刚一转身,却猛然怔住,朱漆鎏金的殿门前,立着十二名兵卒,皆举着明晃晃的刀枪,组成刀林,在日色下泛着骇人的寒,不觉战战兢兢:“摄政王何意?”
奕渮道:“你既然对本王忠心,又何惧刀枪?稳稳走过去便是,不要撞到枪眼上也便罢了。”
朱成璧双手微颤,不得不用宽大的云袖遮住,她看着苏遂信一步步艰难地出了朝堂,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正二品礼部尚书万贞毓。”
“正二品刑部尚书刘汝吉。”
“正二品吏部尚书孙国程。”
……
“正三品慎行司郎中高珩。”
高珩从容出列,却只桀骜地站着。
奕渮衔着薄淡的笑意道:“高珩,你仿佛很有一番话要说。”
高珩冷冷道:“微臣与摄政王同为皇上的臣属,微臣并不需要向摄政王表忠心,苍天在上,皇土可鉴,摄政王你这样做,天理不容!”
奕渮微微含笑,也不欲费舌:“来人,赐廷杖之刑,用心打!”
朱成璧面色一变,廷杖之刑异常残酷,原是太祖皇帝用来震慑意欲谋反的异姓王,近百年来只有太祖一朝用的较多,凡二十五例,太宗一朝与高宗一朝加起来不过十二例,而乾元朝以来,则从未有过。
廷杖一般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太祖朝的两名异姓王就死在廷杖之下。而即便不死,十之**也会落下终身残废。
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行刑人按皇帝的密令决定,“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而若是“用心打”,则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
“慢着!”朱成璧出声制止,语气肃重,“摄政王!廷杖之刑,难道是由你越俎代庖的?”
奕渮看也不看朱成璧,沉声道:“本王今日带兵上朝,已属僭越,又何须再考虑区区廷杖?来人,愣着做什么,即刻行刑!”
话音未落,就有几名手执朱漆木棍的兵卒走上前来,将高珩死死摁跪在地,又用绳索紧紧捆缚住手足,让他动弹不得。
“摄政王!你藐视皇权!你会引起天人共愤!你等着!你等着!”
“打!”
“呼……啪……”随着裤子被褪下,一棒子裹挟着风声抽下去,高珩觉得臀腿上像点着了火,痛楚直顶到脑海,文武百官只听石裂山崩一声惨嚎,见那两腿之间,立刻隆起紫黑色的僵痕,正当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棒子风声凛冽,威势骇人。高珩紧紧咬住下唇,憋忍住了声,不再喊叫,绝不让奕渮在自己的呻吟声中获取丝毫的得意,一瞬间的功夫,下唇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奕渮环顾四周,鹰隼一般的目光里满是森森冷意,朗声道:“本王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从徐孚敬一案侥幸逃出,亦有人一直潜伏,心里怀着对本王的恨意,妄想着有朝一日能扳倒本王、扬眉吐气。那本王今日就告诉你们,高珩!就是例子!胆敢在背后捅本王刀子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朱成璧听到最后,脸色一阵青白,喉咙口火辣辣的似含着一股热气,吞不进,又吐不出,只觉着异常难受,背后更如生出千百芒刺,狠狠地扎着,逼得自己紧紧握住拳头,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蕴着一片痛意,直逼上心头。
此时,高珩的臀腿上早已血肉模糊,铺在周围的麻木上满是血迹,甚为可怖。离得近一些的官员忍不住那股子血腥之气,早有低低干呕者。
打完六十大杖,高珩早已昏死过去,只有进的气,再无出的气,兵卒探一探他的鼻息,禀道:“摄政王,人死了。”
奕渮淡淡道:“拖去乱葬岗。”
那兵卒得了令,拉着高珩的两腿往殿外拖,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如呼啸而来饱浸了淋漓鲜血的剑,牢牢钉住了朱成璧的心。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勉强站起,目光空洞无神,剩下来的官员,如冬日里冻僵的小兽,诚惶诚恐地匍匐着,像跪拜皇帝一般对着高高在上的奕渮叩首不止。
到底是为着什么?要把我逼到这样的绝路上来?难道只是因为苗从哲与甘循?还是,在你周奕渮心里,自从太庙祭祀以来,自从万宝阁分道扬镳以来,我早已是十恶不赦、绝情无义的一介妇人?所以,你才要借着这件事狠狠发泄心头的怒火?
朱成璧紧紧闭上眼睛,猛地推开竹息的手,双膝一软,从台阶上滚落。
“太后娘娘!”
“母后!”
“璧儿!”
注:廷杖,即是在朝廷上行杖打人,是对朝中的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最早始于东汉明帝,又一说是北周宣帝,在金朝与元朝普遍实施,明代则实施得最著名。明代往往由厂卫行之。成化以前,凡廷杖者王去衣,用厚绵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然犹卧床数月,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第一百零七章 锁衔金兽连环冷(2)
第一百零七章
锁衔金兽连环冷(2)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时光几转,朱成璧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膝盖上似有火在灼烧,一阵一阵地笼着热气,积聚着疼痛,又似是要游走于全身,让人分外难受。
待到勉强睁开眼睛,却已在颐宁宫内,烛火漾开暖如三春的温馨光芒,如日色眩迷下的汪洋,一波一波涌来,触手可及之处,仿佛有极软极绵柔的绫罗丝绸拂身而过,带来一阵难得的舒适。
朱成璧微微凝神,看着床顶雕刻的华贵精致的吉祥图案,佛手、萱草、芙蓉、雪莲、金桃,花纹极细致,色泽极饱满,轮廓极清晰,但细细分辨着,又仿佛离自己那样遥远,好像彼岸的景致,即便再如何明丽绚烂,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蒙,分明有一丝一缕的泪意盈盈,曾经以为,做了太后,便可以安享富贵、安享年华,谁知,如今的自己,看似什么都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你醒了?”
忽而一把暗哑低沉的男声响起,朱成璧一个恍惚,想起当年夜里,玄凌带人要闯进颐宁宫,自己斥回他后,甫一入殿便晕了过去,再度醒转之时,奕渮便是这样轻暖的一句话,在初晨温暖惬意的日光下,似是多年砥砺磨合的夫妻之间,一句亲昵的问候。
朱成璧赌气地拥过锦被,目光一转,是被面上榴花喜鹊的纹样,那样喜气盈盈的花色,却越发衬得自己一颗心如沉入沼泽,苦得要望不到边了。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奕渮心里一阵焦虑:“璧儿,你心里气归气,你做什么要从台阶上摔下来?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懊悔?”
朱成璧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那笑痕如同化了冰一般,生硬地糊在脸上,若面具一般,做不得半分自主的神色:“你懊悔?你在朝堂上生生毁去一条人命!”
奕渮心底狠狠一抽,如同一柄带刺的弯刀呼啸割过,涌起猩红黏腻的血:“我如何能不伤心?你一步一步在背后算计我,从年初以来,你有哪一时、哪一刻不在设计我?不在防范我?不在监视我?”
朱成璧直挺挺坐起身,目光厉厉钉在奕渮面上:“我何苦来哉?要时时刻刻算计你?若非你去年折腾了那样多的事情,若非你的下属替你做了那样多的僭越之事,甚至意图为你黄袍加身,我怎会这样算计自己心爱的男人?”
奕渮一怔,面上不知是凄楚,还是心酸,抑或是浓烈的泫然欲泣,只觉得自己整腔心肺都充盈着苦痛,半点也由不得自己:“即便我坐拥整个朝野,我的心难道不是放在你这里的么?我做得再多,都是为着你,是否你要剖开我的胸腔,验一验我的心,你才能服气?”
朱成璧冷冷别过脸去,紧紧抓着锦被,连那火红如霞的石榴花都扭曲了色泽,灰败不堪:“过于盛大的权势,只会淹没你的心、稀释你的情意,直到我成了你通往帝王之路的障碍……”
“璧儿!”奕渮急急握住朱成璧的手,他的手那样热,她的手却那样冷,仿佛是深海里的一块悬冰,陡然被海浪拍上了海面,那炽烈如火的艳阳转瞬便扯起了大片大片的蒸气,逼得那块冰,不得不再度沉入海底,深不可测,不见天日。
“你要我如何说才能相信,我对帝位已无觊觎之心,我若早有此意,又怎会拖至今日?你是否要我隐退?皇帝年轻,我正当盛时,我把大周治理地井井有条,交到皇帝手里,这样不好么?”
“井井有条?”朱成璧哑然失笑,似乎挑动了一颗苦闷的心肠,“徐孚敬一族那样惨,西亭党一案,波及那样大,你敢说治理地井井有条?你的治国之道,不过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更何况,皇帝在上书房学到了多少东西?你手下的彭安之很会办事,治国的道理一条不教,反倒是诗词曲赋教的那样多。敢问摄政王你,难道这不是出于要牢牢握住权力的私心?”
奕渮情急争辩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得未必有你清楚,我的下属的确很不省心,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代表出自我口。”
“你知道得不清楚?是否有一日,龙袍披到你身上,你被簇拥到仪元殿,看着我们母子被人逐出京城,甚至是无门斩首,你也是这一句‘我的下属的确很不省心’?”朱成璧轩然一叹,几乎要沁出热泪:“我不知道,即便我能知道的,我也不相信,我能相信的,又离得那样渺远,是否我毕生所求,都是南柯一梦?”
奕渮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心慢慢沉下去,他默然片刻,却瞥到朱成璧空无一物的手腕,心里一痛,终究是软了下去:“我们,或许还是先不要见面为好。”
朱成璧眸光一滞,心中瞬间涌起的苦涩几乎要裹住整颗心:“你是摄政王,你怎么说,都随你去吧。”
奕渮缓缓起身离去,他的身影一寸一寸拉长在烛火迷离中,他离自己愈来愈远,身影却愈拉愈长,仿佛串起了二十五年的杳杳时光,又终于随着殿门的开掩,而复归于平淡。
不知过了多久,朱成璧只觉得一阵子冷风裹着湿润的雨后清新袭来,原是竹息悄悄进来,她奉上一盏安神茶,低低劝道:“摄政王只吩咐奴婢好生照料太后娘娘,只是,他的神色仿佛坏到了极点。太后娘娘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朱成璧微微摇头,只觉得双手无力,一时接不住那双龙赶珠的茶盏,失手落在织金红绒毯上,泼了一片黑污。
竹息忙跪下:“太后娘娘!您是怎么了?”
朱成璧缓缓摇一摇头:“皇帝在哪里?”
“正在凤仪宫。”
朱成璧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个时候,也只有皇后能抚慰他的心绪。”她略略一顿,自嘲般地抚一抚自己的脸颊,浮起一个怆然的笑意,“哀家一直不喜欢皇后,但是此时此刻,也只有靠皇后,才不至于让皇帝出了别的乱子。”
竹息沉默片刻,只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今天的事,太过突然,摄政王或许只是想发泄一番罢了,太后娘娘无需太过在意。”
“这一回,是兵困朝堂,那么,下一回,是否是兵困仪元殿?”朱成璧颓然阖目,只听得殿外,一阵一阵的蝉儿鸣叫,如笼着一片胡杂而纷乱的声音,让人胸闷气短、百般不适。而在那一片黑污的背景中,茶盏上活灵活现的图样越发清晰起来,双龙只为一珠,而那一珠,却只属于一者。半年多的拉锯战,却唯有此时,真真正正涌起连自己都心惊的强烈杀机。
良久,朱成璧只吐出三个字来:“传木棉。”
木棉进殿的时候,朱成璧正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牌九,她一匹青丝柔顺地散落,披着一件花纹简单肃静的寝衣,并未加以珠饰,仿佛寻常人家的贵妇,并非是一国皇太后。
木棉微微俯身:“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近来朱祈祯的腿伤如何了?”
木棉早已得知今日朝堂之上的惊变,却不意朱成璧深夜传召自己、只为问一句朱祈祯的腿伤,虽然迟疑,但也明快答道:“上个月便已经能起来走动了,虽然不复从前矫捷,但行动是无碍的。”
朱成璧微微含笑,取过床头的一只鎏金嵌红宝石戒指细细把玩:“那便好,他许久不曾上朝了,可曾向摄政王请过安?”
木棉谨慎道:“太后娘娘放心,大人已经数次去摄政王府问过摄政王的安好,前几日摄政王甚至传召于他。这是年初以来少有的事情。”
朱成璧面色一松,觑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天色,那样消沉乌杂的夜幕,积郁着无可挽回的颓靡,仿佛一颗原本期望着光明的心,都在染缸里滚过一回,与那浓墨一般的夜色无异了。
朱成璧幽然一叹,收回飘得愈远的心绪,沉吟着道:“恐怕那时,摄政王已经知道苗从哲与甘循的倒戈,如此看来,他应该对朱祈祯略略放下心了。”
话音未落,却是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摄政王府来了消息。”
朱成璧知道是傅宛汀飞鸽传递的书信,伸手接过那枚叠得小小的纸卷,待到展开一看,不觉怔住。
木棉试探着问道:“太后娘娘得到了什么消息?”
“摄政王派人传令于五军营回京。”
木棉微微怔住:“五军营戍守山海关,若无太后娘娘的手谕,怎能擅自回京?”
一语未必,却是另一个小宫女急急进来:“太后娘娘,德妃娘娘派人递来消息,说甘尚书的府邸被查抄了。”
“甘循是兵部尚书,摄政王深夜里查抄甘府,实在是可疑!”木棉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急道,“太后娘娘,您不觉得,他是在……”
见木棉硬生生吞下后半句话,朱成璧心里一凛,迅疾扫她一眼:“你想说什么,摄政王是在做什么?”
木棉踌躇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夺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