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璧叹息道:“倒也不是哀家要压着她们的位分,只不过淩儿尚年幼,弱母孤子坐镇江山,本就是遭人非议、难上加难,若臣属忠贞便也罢了,若是有人觊觎,即便有奕渮压着,哀家终究也不能十分的放心。宜妃的江氏一族与和妃的万氏一族都是哀家需拉拢的势力,为淩儿前程着想,也只能如此。”
竹息微见动容:“太后为了皇上费劲心血,皇上自然是明白的。”
朱成璧低低一叹:“只要他明白,哀家就别无所求了。”
隆庆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持服礼毕,新帝登基,改元乾元,翌年使用,先帝弈澹追谥曰神尧定业孝皇帝,庙号高宗,葬于泰陵。
登基大典安排在太极殿举行,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玄淩更名为玄凌。作为玄凌的生母,朱成璧则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颐宁宫。册封大礼极为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同时为朱成璧敬奉徽号为“昭成”,时称“昭成皇太后”。
新帝年幼,昭成皇太后垂帘听政,梁王周奕渮受命辅政,尊为摄政王。
三日后,册封诸位太妃,宜妃册为钦仁太妃,为诸位太妃之首,和妃册为庄和太妃,苏昭仪册为端谨太妃,恩嫔册为顺陈太妃,杜婕妤册为纯恪贵太嫔,洛芳仪册为恭宁贵太嫔,芙蕖贵人册为芙蕖太嫔,禧贵人册为温禧太嫔。诸位太妃相继迁居寿康宫、宁寿宫、寿祺宫等宫宇。
册封太妃之日,亦是舒贵妃出家修行之时,由于安栖观尚未建成,朱成璧允许舒贵妃暂居通明殿一侧的雨花阁,雨花阁素来清静,最能避开宫中繁扰。舒贵妃感念朱成璧恩德,亲往颐宁宫致谢。
同日,颐宁宫传下懿旨,正三品福安郡夫人王氏加封正一品华国夫人,正三品瑞平郡夫人冯氏加封正一品安国夫人。王氏身为当朝太后的母亲,在城东朱府的地位更见贵重,冯氏虽为嫡妻正室,但也明白自己这国夫人的加封如何得来,对待王氏更是客气,人前人后礼让有加。
一晃,已是隆庆十二年八月初八,秋意渐起了。
注:
谥号,是在我国古代,统治者或有地位的人死后,给他另起的称号,如“武”帝,“哀”公等。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后,朝廷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给予一种称号以褒贬善恶,称为谥或谥号。帝王的谥号,由礼官议上;臣下的谥号,由朝廷赐予。帝王与群臣之间有严格区别,帝王的谥号,在隋朝以前均为一字或二字,如西汉的皇帝刘盈谥惠帝、刘恒谥文帝、刘启谥景帝,东汉的皇帝刘秀谥光武帝等即是。但是从唐朝开始,皇帝的谥号字数逐渐增加,例天宝十三年,玄宗李隆基决定将先帝的谥号都改为七个字如李渊为“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李世民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唐后各代皇帝的谥号,一般都偏长,其中称冠的清太祖努尔哈赤,谥号竟长达二十五个字“承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弘文定业高皇帝”。
第六章 画梁语燕惊残梦(1)
第六章
画梁语燕惊残梦(1)
秋意起,日昼渐短,朱成璧懒懒倚着美人垫坐着,从案上那一叠黄绸面的奏折中取过一份细细读着,竹息奉了一盏热热的杏仁酪上来,柔声劝道:“娘娘自打午膳后便一直看着奏折,也是累了,不若歇一歇吧?”
朱成璧微微叹息一声,接过那氤氲着热气的杏仁酪搁在案上,缓缓道:“且换一盏怡神的茶来。”
见竹息答应着便要下去,朱成璧又道:“那莲纹银盘里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是钦仁太妃午间送来的,便用着泡茶吧。”
竹息晓得朱成璧有话要说,忙唤过侍立一侧的宫女将那杏仁酪端了下去。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绿松玉锤缓缓锤着膝盖,方徐徐道:“这一份是奕渮刚刚呈递上来的。”
竹息一愣:“摄政王处理朝政素来妥帖,若非什么要紧事,是不会轻易呈了折子上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要紧的事情,摄政王也应该来颐宁宫奏禀才是,莫非……”
朱成璧随手将折子一抛,清愁如薄雾一般在姣好的面容上散开:“又是关于请封。”
竹息不免有些咋舌:“那江承宇上个月刚刚从正五品的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晋为正三品的侍郎,前几日摄政王自己辞了吏部尚书的职位,指明要江承宇继任,被娘娘驳了回去,怎的今日又递了一封上来?”
朱成璧嗤的一笑:“这一次,不是为了江承宇,是为了朱成玙。”
竹息一怔:“是太后的哥哥?”
朱成璧点一点头:“哥哥是翰林院编修,官居正五品,素来也只是个闲职,只是翰林院虽然品秩不高,但升迁较之六部更为容易,若有机会,更能成为上书房的师傅或是陪讲学士,往后更能加封大学士的荣官,低则正三品,高则正一品,庸碌者能保住子孙荣华,干练者则能问鼎权臣之位。”朱成璧略略正一正耳垂的鸽血红牡丹耳环,“而奕渮的意思是,让哀家封哥哥为正三品的掌院学士。”
竹息正从莲纹银盘中择选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闻言不由一惊:“翰林院掌院学士?”
朱成璧眸光微沉:“掌院学士,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也需是大学士方能胜任,若哀家要封哥哥为掌院学士,就必须先加封哥哥为大学士,只是父亲做到正三品的文渊阁大学士花了几十年的功夫,哥哥年纪尚轻,便没有这飞黄腾达的道理,更何况齐正声的武英阁大学士是对兀良一战大捷才取得的,哥哥一无建功,二无天赋,如何担当得起?”
竹息凝神片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况且太后先前驳回了江承宇,如今却又封了朱成玙,只会让朝臣认为娘娘假公济私,偏袒族人。”竹息微微一顿,见朱成璧的神色越发不好,忖度着劝道,“但摄政王不会猜不到太后的心意,此番举动,实在是古怪得很。”
朱成璧淡淡道:“无非是存了心让哀家不痛快罢了,你且看皇帝登基以来,他安插了多少亲信进来,旁的且不说,那兵部尚书甘循,户部尚书苗从哲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吏部尚书又要安排了江承宇,岂非六部中的三部都要成了他的家臣了?”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左不过工部尚书苏遂信是太后的人,礼部尚书万贞毓是庄和太妃的父亲,素来与朱厚堂朱大人亲近,也是不必说的,刑部尚书刘汝吉是两朝元老,忠心赤诚,只效忠于皇帝,如今这吏部尚书是要好好权衡,摄政王只是与太后压力……”
朱成璧心烦意乱,将那绿松玉锤在案上一拍:“压力么?哀家看他是把朝廷当成摄政王府了!吏部侍郎左少展不是致仕了么?既然吏部缺人,就让他回来暂代尚书一职,也是告诉摄政王,若那江承宇肯安分守己地在侍郎的位置上磨上几年,哀家不是不肯给这份脸面!”
竹息晓得朱成璧动怒,也不敢多言,只是择好了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细细拌好,方递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微微啜饮一口,方道:“父亲年迈,太学礼官一职先由朱成玙暂任,另外,让朱祈祯就任兵部侍郎一职。”
竹息奇道:“太后方才还说要避免朝臣认为您偏袒族人,太学礼官由朱成玙朱大人暂任也就罢了,毕竟也能避开翰林院的风头,日后免得摄政王再做文章,只是太后怎的又提拔了朱祈祯朱大人?”
朱成璧以手支颐,淡淡道:“朱祈祯是哀家的亲眷,亦是摄政王的心腹,这样做既是为了安抚摄政王,也是叫朱祈祯知道,摄政王虽然信任他、重用他,但他的侍郎一职,到底也是哀家给的,让他知道分寸。”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太后圣明。”
朱成璧倦怠地挥一挥手:“替哀家草拟一道懿旨……”
话未说完,却是竹语打了帘子匆匆进来:“太后娘娘,不好了,新安县君快不行了!”
朱成璧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长姐朱成,蹙眉道:“好好的怎会突然不行了?”
竹语面露难色,嗫嚅道:“据说,从年初以来,就不大好,如此拖了大半年下来……”
“可曾请过大夫?”
竹语忙道:“奴婢不甚清楚,方才是新安县君身边的贴身侍女茹儿进宫来回禀的,茹儿说,新安县君想要见太后一面。”
竹息不免有些迟疑,望一眼朱成璧,低低问道:“太后的意思是?”
朱成璧怔忪片刻,终究是吩咐道:“备轿。”
齐府,燕语阁。
朱成璧甫一入阁,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下意识握着软罗帕子掩一掩口鼻,待到稍稍适应,才发现床榻之上半卧着一个虚弱的人影。
心绪一荡,几乎是要飞到了二十年前,彼时,自己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父亲告诉自己,自己将作为魏王庶妃嫁入魏王府。
自己自是千不情万不愿的,长姐坐在自己床头,握着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璧儿,你放心,长姐一定能帮你劝了父亲收回成命。”
然而,这样情真意切的誓言却又脆弱地如蝉翼一般,不过一日的功夫,长姐就缄口不言,父亲对她说了什么,自己无从得知,只不过,心底的恨,到底是一层一层深深涌起,你既承诺了我要劝服父亲,为何你不守诺言在先?尾生抱柱,你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如!
沉默的瞬间,朱成瑿已吃力地支起身子,斗心斗肺地咳嗽着唤道:“太后……”
刹那间,朱成璧收住了愈飘愈远心绪,是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流转,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以泪洗面的朱府二小姐,而是大周的皇太后。
朱成璧缓缓行至床前,惊觉朱成瑿脸色的蜡黄而枯弱,却只淡淡道:“长姐既是病了,怎无人在一侧照拂?”
朱成瑿摇一摇头:“臣妇已经唤了她们出去,有些话,臣妇想私下里与太后说。”
朱成璧点一点头,挥了手让竹息下去,大门“吱呀”一声关上,有漏进阁中的细碎金光一闪而逝,朱成璧转首的瞬间,在梳妆台上的双鱼纹镜中照见了自己精致的容颜,相比之下,朱成瑿两鬓斑白,倒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而她,不过只比自己长了两岁而已。
岁月的无情,难道真的格外厚待了自己,却分毫不肯宽纵于朱成瑿么?
朱成瑿似是自嘲,缓缓一抚鬓发:“我很老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长姐自己最清楚。”
朱成瑿微微转眸,吃力地倚靠在床头:“如今我这样子,还担得起名字中的那个‘瑿’字么?”
“长姐什么担得起,什么担不起,自然不是这说文解字的功夫。”
朱成瑿神色一滞,瘦骨嶙峋的双手越发抖得厉害,不由生出几分恳切:“璧儿,我能唤你璧儿吗?”
朱成璧一怔,璧儿,这是多么渺远而陌生的称呼,父亲永远只会唤自己一声“成璧”,陌生而疏离,母亲从前是唤自己“璧儿”的,只是从自己嫁入魏王府后,便换成了恭谨而谦卑的“娘娘”,先帝也曾唤过自己“璧儿”,那不过是最初在王府的一段时日,之后,即便再如何亲密,也不过是一句淡漠的“成璧”,而奕渮……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颇为唏嘘:“许久都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朱成瑿低低道:“自从我负约于你,你再不肯原谅我,又怎会允我这样唤你,只是璧儿,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便是这样的唤你,从你出生之后便是如此……”
“陈年往事,许多我已经不再记得了,长姐又何须再提?”
朱成瑿静默片刻,脸上浮现出凄楚的笑意,如枯萎到极点的黄叶,一点一点颓尽了曾经郁郁如绿蜡般的光彩:“璧儿,是我对不起你,即便用我一生一世的时光来追悔我的自私,我都无法祈求你的原谅。”
朱成璧眼中有莹然之色一闪,转瞬间又抿了下去,丝毫不见动容,只冷冷道:“我已经说过,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不!”朱成瑿突然一把掀开锦被,只着单薄的寝衣,这样大的动作幅度,让她的面色泛着奇异的潮红,猛烈地咳嗽不已,她推开朱成璧欲来相扶的双臂:“璧儿,你已是太后,朝臣、妃嫔、百姓,对您的叩拜是景仰您、是尊崇您、是敬畏您,但我不是。”朱成瑿瑟缩着、颤抖着,几乎是从床上翻滚下来,她的发髻松散,一匹青丝早已混入了不少银丝,全然昭示着岁月的决绝与无情。
朱成瑿跪倒在朱成璧面前,气息喘喘,竭力平复了呼吸:“我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谅,当年的我,虽是空口承诺,却是真心实意想让父亲收回成命,但父亲告诉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须有人牺牲。是我自私!是我胆小!是我不守诺言!我想与父亲相争,但我又不肯舍了正声!”
朱成瑿泪水涟涟,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您一辈子!璧儿,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里的人了,只求您原谅我,我下辈子给您当牛当马,只求您原谅我!”
泪水,一滴一滴,静静滑入寸许厚的织锦地毯上,转瞬间不见。地毯上绣着那惟妙惟肖的报春花、玉兰花、茉莉花、栀子花,花团锦簇,争奇斗艳,本是一处春意浓浓、桃李芬芳的妙景,然而此刻,那千百种娇媚的花朵却似铺天盖地一般地涌来,生生叫人窒息。
朱成璧一个恍惚,突然想到,如果当初,被逼着嫁入魏王府的是她,自己又肯不肯舍了奕渮,甘愿替她受过?
所谓人之常情,往往,亦是情非得已。
终究,是心底软了。
“长姐。”朱成璧徐徐起身,缓缓扶她起来,“长姐体弱,不必如此哀求,况且我说过,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朱成瑿愣了半晌,有大朵大朵晶莹的泪花绽落:“璧儿……”
“我可以原谅你,就当全你一个念想,让你安安心心,走完这一生。”
朱成瑿极力忍住喉头的哽咽,似是惊喜过望,又似是迟疑:“璧儿,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成璧一愣:“莫非长姐想要……”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