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修如鸦翅一般的睫毛轻轻一颤,转瞬已含了极温馨的笑意:“臣妾也有些想念长姐,皇上费心。”
玄凌暖暖一笑,声音轻柔如四月间屋檐下的风铃:“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待到玄凌出了瑶光殿,剪秋方缓缓道:“娘娘如今贵倾六宫,大夫人入宫陪伴娘娘,可不知心里有多晦气呢!”
朱宜修嗤的一笑,伸手抚着面前那一匹华贵的雨丝锦,莲池鸳鸯的图案栩栩如生,如烘云托月一般,有明快绚丽的色彩浮现:“就是要让她晦气,她越晦气,本宫就越高兴,可比那些劳什子的安胎药要强多了!”
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受了她十几年的气,自然是要好好回报的,奴婢必定让这瑶光殿,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非得让大夫人开足了眼界才算!”
朱宜修心里咯噔一下,蹙一蹙眉道:“好端端的拿阿旁宫赋》来说什么?听着怪凄凉的,你先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剪秋一凛,忙退了出去。
仪元殿,御书房,玄凌笃笃敲着桌案,烦闷道:“李长!让你去听着颐宁宫的动静,怎么什么都没打听回来?”
李长连连哈腰,苦恼道:“皇上息怒!奴才进不去颐宁宫啊,竹息姑姑说太后娘娘身子还算康泰,只不过精神短些,不想出来走动。”
“既然是康泰,怎么不想出来走动!两天后就是上元节了,总不能还是把母后一个人扔在颐宁宫里吧?梁太医呢!梁太医怎么说?”
李长忙道:“梁太医说,太后的身子比前几天好多了,再休息两日便可,只是上元节,怕是不能参加宫宴呢!”
玄凌闻言,神色越发不好,斥道:“糊涂东西!上元佳节,本是该合家团聚,母后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颐宁宫,岂非是朕不孝了!梁太医也是无用!”
李长不知如何接口,只能陪笑道:“梁太医日日往颐宁宫跑,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再说,梁太医毕竟是国手……”
玄凌本端着和阗玉的茶盏,见李长为梁太医开脱,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你是不是收了梁太医的好处为他说话!若你敢跟外头的人一起来糊弄朕,朕立马打发了你去慎行司服苦役!”
李长一惊,叩首不止:“皇上明鉴!奴才一心向着皇上,怎会糊弄皇上呢!只是的确怪不得梁太医……”
玄凌敏锐地觉察到李长唇边的一抹迟疑之色,散漫地一笑,目光却不肯从他身上移开分毫:“先帝身边的高千英不仅敢糊弄先帝,更是卖官鬻爵、勾结朝臣!朕也在思量着,或许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呢!”
李长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砰砰叩首道:“皇上!奴才自小跟您一起长大!奴才万万不敢做那起子对不起皇上的事情啊!”
“那你说!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朕的!”
李长踌躇片刻,方小心翼翼道:“奴才不敢胡言乱语,但这话,奴才也是听旁人说的,还未求证……”
“罗嗦什么,赶紧说!”
“正月初一的时候,摄政王去过颐宁宫,还将一众宫人拦在殿外,与太后在殿中独处……”
玄凌大惊失色:“什么!”
“轰”,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寒风裹挟着水汽从微阖的窗缝闯入,“哗”的掀开那朱漆雕虎纹长窗,有磅礴的轰鸣声伴随着尘土的腥气冲入,案旁那盏透雕梅兰竹菊金片青玉落地五连枝灯上的烛火摇曳不定。
奕渮微微抬眸,甘循忙起了身,关紧了窗户。
“你说有要是找本王,是什么事?”奕渮不耐烦地翻着一封封明黄绸面的奏折,都是从颐宁宫批示出来的,看那朱笔圈示,应该是竹息的字迹。
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朱成璧啊,你是想把竹息栽培成另一个上官婉儿么!
甘循揣度着奕渮的神色,低低道:“王爷,钦天监的人来回过了,晚霞妖冶,冬日暴雨,是龙凤呈祥之兆啊!”
奕渮一皱眉头,捧过案上的青花碎玉茶盏道:“甘尚书,不是本王不愿意让甘思入宫,如今娴妃有孕,得蒙盛宠,连太后病了都怕把病气过给娴妃而不让皇上探望,你说现在把甘思送到后宫里,有得宠的可能么?”
甘循急道:“正是因为如今娴妃有孕,不能侍奉皇上,甘思才应该入宫。王爷,您细想,一旦娴妃平平安安诞下皇子,必定被立为太子,到时候,您的大权,还不得分到太后手里去?如果甘思得宠,顺利的话诞下皇子,那立谁为太子,就不是太后能说了算的。”
甘循的目光闪烁着狡黠的神色:“王爷,虽是龙凤呈祥之兆,但眼下中宫空缺,那娴妃与端妃,甚至是来日的妃嫔,都有可能问鼎后位,后位与太子之位,王爷不想一手掌握么?”见奕渮毫不动容,甘循咬一咬牙道,“即便王爷不喜欢甘思,那苗尚书的女儿苗连芷,王爷也可以考虑……”
奕渮眉峰蹙起,只静静望着墙上的洛神图沉思,却门外有人急急唤道:“王爷!王爷!梁太医遣了人过来。”
奕渮望一眼甘循,甘循忙道:“微臣先告退。”
待到甘循退出了书房,顾九雷方小心翼翼地进来,他是两年前刚进太医院的,素来行事妥帖,医术亦是颇佳,故而成了梁太医的学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玉面朗朗,人前人后无比恭敬。自从梁太医投靠奕渮之后,他便时时为二人通传消息。
顾九雷拱手奏禀道:“王爷,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奕渮一怔,怒道:“怎么回事!”
“是紫茄花汤的缘故,虽然只服食了几日,但太后娘娘急躁,每日总多饮一剂,兼之体寒难除,心情不豫,才会晕倒。”
“皇上可知道么?”
“没有,梁大人做主封锁了消息,第一时间遣了微臣来通传王爷,毕竟,若是皇上来了,少不得要彻查,那就必然发现是紫茄花汤的原因,到时候不但梁大人性命堪忧,即便是竹息姑姑与竹语姑姑,亦不得善终。”
奕渮瞪他一眼:“罗嗦什么!本王不懂么!赶紧陪本王入宫!”
“微臣遵命!”
颐宁宫外,竹语撑着一柄油纸伞等候,见远远两个人影过来,忙迎上前去:“顾太医,您来了。”
顾九雷咳了一声道:“梁太医命我去太医局取的药物已经拿到了。”
竹语瞥一眼披着黑狸毛大氅、垂首跟着顾九雷的奕渮,心中有数,忙道:“赶紧进去吧。”
颐宁宫内暖洋如三春,入了内殿,奕渮忙解开大氅,上前查看,朱成璧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微微发白,双目微合,眉心则紧紧蹙着,床边放着的四五个炭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银骨炭,偶尔“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
竹息半跪在床头,端着一个素三彩花口碗,急得不行:“太后娘娘,您不喝药怎么成啊!”
“让我来!”奕渮从竹息手中接过药,轻轻搁在床头,将朱成璧缓缓扶起,拥入怀中,又仔细掖好了锦被,方才看着梁太医道,“太后的身子不打紧么?”
梁太医不敢迟疑,忙道:“王爷不必担心,太后只是身子发寒,喝了药捂一捂便好了。”
竹息亦道:“奴婢已经灌好了不少汤婆子放在被子里,地龙也旺着呢。”
奕渮端起药碗,微微啜饮一口尝,苦得眉毛都要打结了:“苦成这样,太后怎么喝的进?兑一点砂糖水进来!”
竹息忙端起一个青釉莲瓣纹碗,细细兑了砂糖水进去。
奕渮道:“本王在这里陪着太后,你们且先出去。”
竹息忙道:“奴婢省的,奴婢就在殿外值夜,王爷有什么吩咐直接唤奴婢即可。”
语毕,竹息、竹语、梁太医与顾太医皆退了出去。
奕渮望一眼朱成璧,低低叹息:“璧儿,何苦呢,你非得喝那药不可么?有时候,我真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你的福星,还是你的灾星,为什么每次我们平心静气、恬淡相对的时候,总是……上一回,是你姐姐离世,再上一回,是皇兄遇刺。”
奕渮摸一摸朱成璧的额头,缓缓摇头,解开外衣,狠狠灌了一碗床头的热茶下去,将朱成璧拥入怀中:“小的时候,每到冬天,你的手总是冷的,吵着要我帮你捂。如今都是太后了,嫌药苦,又闹了孩子脾气。我喂你可好?喝一口药,就能早点好起来,你知道吗,御花园的红梅,开得可艳了。”
奕渮絮絮说着,舀了一勺子药喂到朱成璧嘴边:“璧儿……”
朱成璧似是昏睡得迷迷糊糊,又似在喃喃自语:“奕渮,你别走。”
奕渮吻一吻朱成璧柔软的发梢:“我不走。”
“不准欺负我。”
“我不欺负你。”
“小时候,你总是欺负我,吓唬我。”
“以后不了,可好?”
“你要……一直……陪我。”两行清泪,从朱成璧眼角缓缓流下,滴在奕渮的手背上,奕渮一怔,心里的酸涩一阵阵涌上来,似要从眼角决堤。
就这样怔怔地坐着,不知何时,只觉得眼角微微湿润,怔忪的瞬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的惊呼:“皇上圣安!”
注:
太平御览》是宋代一部著名的类书,为北宋李、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纂,始于太平兴国二年(977)三月,成书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太平御览》采以群书类集之,凡分五十五部五百五十门而编为千卷,所以初名为太平总类》;书成之后,宋太宗日览三卷,一岁而读周,所以又更名为太平御览》。全书以天、地、人、事、物为序,分成五十五部,可谓包罗古今万象。类型一千多种,保存了大量宋以前的文献资料,但其中十之七八已经亡佚,更使本书显得弥足珍贵。
第十九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3)
第十九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3)
“混账!你们谁敢拦着朕!”玄凌怒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一众宫人,越发地怒不可遏,“都给朕滚开!”
竹息苦苦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服了药已经歇下了,若是皇上染了病气过给了娴妃娘娘,耽误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朕自有分寸!给朕起开!”
“皇上息怒!奴婢万万不敢啊!太后娘娘吩咐过了,若是皇上踏入这颐宁宫!奴婢们就会被赶去慎行司服役的!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玄凌冷冷一笑,迫视竹息伏地相求的身影,丝毫不见动容:“竹息姑姑素来伶俐,自然是明白,若是你们苦苦相拦,朕现在就把你们发落去慎行司!李长!把她们拉开!”
李长颇有些畏惧,执了拂尘弓腰哈背,求饶似的对竹息道:“我的好姑姑,您就让一让吧。”
玄凌怒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孙传宗呢!不是一早就让你去骁骑营么!”
李长慌忙跪下:“皇上恕罪!孙大人今晚不当值,已经回府休息了,副统领李敬仁李大人和中军武臣肖海天肖大人说,没有摄政王的命令或是太后的手谕,深夜不可私自出动,以免惊扰百官。”
玄凌一怔,有阴鸷的寒气在眼中逐渐凝聚,如利剑的锋芒一般缓缓扫过殿外诸人,唬得诸人皆是神色惴惴:“是么,原来朕想调度骁骑营,还缺了母后跟摄政王的同意。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动用自己的亲兵了,夏何在!”
“微臣在!”夏从李长背后健步而出,正是一个声如洪钟、凶神恶煞的大汉,抱拳道,“皇上有何吩咐。”
“将挡在殿外的宫人拖开!”
“微臣领命!”夏目视竹息,嘿然一笑,“竹息姑姑,多有得罪!微臣只效命于皇上,其余人等,若是忤逆了皇上的旨意,微臣只能……”
夏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身后有数十名亲兵涌出,将竹息等一众宫人拖开。
玄凌冷冷一笑,待要举步进殿,殿门却猛然打开,朱成璧着一袭碧色绣凤栖白莲的寝衣,披着黑狸毛大氅,冷冷扫视着殿外乱糟糟的场面,沉声道:“这是在演哪一出啊?”
玄凌一怔,忙拱手请安:“母后安好!”
“安好?”朱成璧一嗤,“哀家哪里安好?哀家好容易睡下了,却是自己的儿子在殿外大耍威风!吵得哀家脑仁疼!”
玄凌一凛,忙上前欲搀扶朱成璧,孰料朱成璧挥一挥手道:“不劳皇上,竹息,竹语,来扶着哀家!”
夏一愣,却也不敢立即放人,只偷偷地看了玄凌一眼,玄凌尴尬万分,斥道:“楞着做什么!赶紧放人!”
“皇帝!你吵也吵过了,闹也闹过了,哀家如今站在你面前,你能否告诉哀家一声,你深夜大闹颐宁宫,到底所为何事?”
玄凌不敢迟疑,忙道:“儿臣听闻母后晕倒,故而前来探望,却被苦苦阻拦,所以……”
“哀家不让你进殿,自有哀家的道理,且不说娴妃身怀有孕,哀家刚刚喝了药睡下,你又来吵吵闹闹,是何道理!”见玄凌静默不语,朱成璧冷哼一声,以凌厉的目光迫住夏道,“夏忠主是好,但也不能愚忠,一味地由着皇帝胡闹,传旨下去,夏目无哀家,赐二十大板!李长不懂得劝住皇帝,罚俸三个月!”
玄凌忙道:“儿臣知错了。”
“回仪元殿吧,你若真想哀家安好,就不要再如此兴师动众了,知道的,明白皇帝你的孝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中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待到玄凌带了人退出颐宁宫,朱成璧幽幽叹气,甫一转身,却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软软地倒了下去。
朦胧间,不知时光几转,朱成璧定一定心神,缓缓睁开眼,只觉得眼周有些酸涩,晨曦的微光透过朱漆雕凤纹的长窗进来,案上的筋纹菱花壶与青玉茶盏皆蒙上一层浅淡的清水般的颜色,仿若是新雨过后,天际那一抹淡淡的青色,纯粹的似被雨水浸润过,仿佛伸手一拂,就能感觉到那一抹浅浅的湿意,无端让人心间生出几许恬淡的意味。
朱成璧转首看去,只见奕渮微微阖目,兀自睡着,漏进殿内的晨光在他脸上有温润的弧度,眉目疏朗,在隔了锦绮相错、云霞万里的帘帷筛入、随风摇曳的晨光或明或暗的阴影中,原本有几分桀骜的面庞亦是温和下来,他正是三十七八的年纪,褪去了年少的时的青葱稚嫩,洗涤了青年时的意气激扬,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