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竹息急急搀起朱成璧,唤道,“您到底是怎么了?摄政王与您说了什么?”
“来不及了。”朱成璧机械般地摇头,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地砖上破碎成粒粒晶莹,“再也来不及了。”
颐宁宫,紫金朱雀灯下,朱成璧面容疲倦,只斜斜倚靠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一寸一寸抚摸着膝盖上的一柄镂金嵌珍珠玉如意。一旁的竹息低低劝道,“太后娘娘,您好歹也进点食吧,您都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身子若是受了损可怎么办呢?”
朱成璧有气无力道:“皇帝呢?”
“去了枕霞阁。”
“端妃性子清冷,齐正声战死后,又染了风寒,安柔荑性情温顺,最能安慰皇帝。”朱成璧语调虚弱,盈盈无力,一语未必,已是低低咳嗽起来。
竹息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旁人!太后娘娘,就算您心里再不好过,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啊。”
“委屈?我还能怎样?左不过过一天是一天,等着摄政王来逼宫,赐我一条白绫,我现在一心求死,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竹息愕然,抿一抿嘴道:“太后娘娘,摄政王不会如此的。”
“我害死的不是旁人,是他的养母,贵嫔当年是自愿把他交到淑妃手中,而并非像昭慧太后那样被算计。更何况,是我害得昭宪太后死后灵位不入太庙,梓宫不入皇陵,只能葬入妃陵,后事极其清冷……”朱成璧紧紧握着手里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白,“即便,即便这些他都能原谅我……但我数番欺骗于他,他如何能忍受……”
“太后娘娘!”竹息急急唤道,“即便今时今日,过往的事情摄政王都心知肚明,但您毕竟是他至生所爱。”
“正因为如此,这种被所爱之人算计和欺骗的感觉才最会让人风魔……”
竹息怔忪片刻,低低一叹:“当年的事情,太后娘娘也是无奈。”
朱成璧的笑意凄惨,仿佛秋起黄昏枝头被寒风摧残、摇摇欲落的颓败黄叶:“时至今日,我才真正佩服昭宪太后,杀母夺子的事情,瞒得这样滴水不露,七十余载的富贵荣华,直到四十五年后才被哀家发觉了蛛丝马迹。再看哀家,不过两年多,就东窗事发。”
“太后娘娘,并非是昭宪太后技高一筹,而是她心狠手辣,杀母夺子,做得干净利落,任何有所牵连之人,具是死无葬身之地。太后娘娘心软,虽然也有决断,但到底并未行株连杀戮之事。”竹息的叹息绵长若檐间风铃的低回婉转,“昭宪太后事破,是因为滥杀无辜,激起了仇恨;太后之所以东窗事发,是因为您不愿牵连太多的人,让那有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朱成璧微微一怔,眸中已有寒意凝聚:“那人是谁?”
“谁是摄政王的心腹,谁就有嫌疑,自然,宫里头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是说梁太医?”朱成璧有些许的迟疑,望向竹息道,“他会背叛哀家吗?”
“奴婢想着,大约是不会,他若是告密,自己就难以独善其身。”竹息忖度着道,“如今他与郑慕宁都在摄政王手里,摄政王之前远在漠北,又怎会留心到这些?必是梁府之事让人怀疑,这番顺藤摸瓜、才会查得这样清楚。”
朱成璧点一点头,随手拈过案上的一枚奶油芙蓉糕,孰料甫一入口,胃里就是一阵的翻江倒海,忙不迭地吐了出来,竹息忙奉上一盏安神茶,轻轻拍着朱宜修的背,疑惑道:“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朱成璧摇一摇头,正兀自思索着,忽而心头一震,转首紧紧握住竹息的手,低低道:“去请顾太医来,快去!”
顾太医静静诊着脉,面容沉静,朱成璧却明显感觉到他搭脉的手指微微一跳,不由紧紧按住了胸口。
“太后娘娘。”顾太医收回手,眸光微沉,平静道,“您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朱成璧大惊,右手死死抓住茶案的边缘,一枚水葱样的指甲竟生生折断:“当真么?”
顾太医忙道:“微臣万万不敢欺瞒太后,只是太后有孕以来,似乎心气浮动、五内郁结,故而胎气十分虚弱,且今日胎象更为不安。”
朱成璧惊疑不定:“哀家常有服用紫茄花汤,按理说,是不会有孕的。”
顾太医心里有数,从容不迫道:“紫茄花汤是有避孕的功效,但并非是实打实的效用,恕微臣直言,太后娘娘自皇上即位以来,身体状况几是每况日下,更有紫茄花汤推波助澜,如果不加以调养,只怕此胎难保不说,也会让太后凤体受损。”
朱成璧有些发怔,只下意识护住小腹,须臾,目光从案上的绿松玉锤上划过,直直落在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低低道:“竭尽全力,保住哀家这个孩子,哀家能否翻身,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顾太医拱手道:“微臣定当尽心尽力!”
朱成璧细细打量着顾太医恭谨的神情:“梁太医曾跟哀家提过,你悟性甚高、可当大任,哀家便许诺你,若你能办好这件事,院判的位置,哀家便留给你。”
顾太医心里连连冷笑,只是不敢露出分毫,再度行叩拜大礼:“微臣谢太后娘娘恩典!必定谨而慎之,不负太后娘娘所托!”
夜幕低垂,月华似水,星光熹微,朱宜修一步一步,缓缓行走在永巷,一袭铁锈红折枝梅花披风将她牢牢罩住,掩住了隆起的肚子,看起来似乎只是宫里头寻常的女官,并不显眼。朱宜修身侧,剪秋亦是装扮简素,小心地提着琉璃宫灯,一壁扶着朱宜修,一壁引路。
永巷尽头,一个黑色的人影孑然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朱宜修微一屈膝:轻启朱唇,“摄政王安好。”
奕渮徐徐转身,语调波澜不惊:“你真的来了。”
“摄政王许给本宫想要的,本宫就许给摄政王想得到的。”
奕渮微微一嗤,似有几分嘲弄的意味:“前番你我似乎还有冰火不容的时候,没想到现在倒是站到一起了。”
朱宜修面不改色,盈盈一笑:“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本宫是愿意与摄政王合作,但是,合作也只是暂时的,你与我,到底并非是一条船上的人,说得好听点,不过是为了利益一拍而合罢了。”
奕渮点一点头,不欲多说,明快地问道:“那人是谁?”
朱宜修却不急,只淡淡一笑:“本宫先问一问摄政王,前朝的祝修仪能在封宫五年间活得好好的,是何人暗中相助?”
“沈太医沈一贯。”
“沈太医有个学生,不过并非是明着摆上台面的师生关系,那人如今是梁太医的学生,毒死凝脂、传信于钱小仪、散播流言的人就是他……”朱宜修望着奕渮微微蹙起的眉峰,一字一顿道,“顾太医顾九雷。”
奕渮惊诧不已,追问道:“这件事情梁太医可知情?”
朱宜修摇一摇头:“依本宫手里的线索,恐怕并不知情。但是,散播流言一事,只怕梁太医也撇不清关系。前番本宫宣召梁太医,侧敲旁击,的确发现一些端弥。不过本宫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太后逼死祝修仪,让沈太医对太后深以为恨,顾九雷是他的学生,昔年仰他所助,得以捡回一条性命、更能进入太医局,自然是处处为他做事。”朱宜修微微一笑,贝齿映着莹莹的宫灯一闪,“摄政王要知道的事情就是这样,本宫要的呢?”
奕渮轩一轩长眉:“太医局受贿一事,不日将会事发,本王会按照你的意思,将你不喜之人统统撤去。只是本王好奇,你就真的这么意在掌控太医局?”
朱宜修眸光微扬:“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奕渮轻轻颔首,似有几缕迟疑在口齿间噙着,须臾方道:“你将太医局掌在手中,颐宁宫也好好看顾。”
朱宜修轻轻一叹,呵气如兰:“摄政王,本宫与你,虽是利拍即合、利尽即散、互不相欠,但本宫也要劝你一句,太极殿昨日发生何事,本宫并不知晓,但你与太后,本宫有所耳闻,可怜有情之人难成眷属,若明知心里有情、对方有意,又何必刀剑相向、风霜相逼?”
奕渮微微一哂:“你在对本王说教?说到底,本王也长你二十二岁。”
“情关,素来不会有明智之人,更不会因年龄增长而改变。”朱宜修缓缓转身,紧一紧披风的系绳,徐徐道,“本宫有所领悟的事情,只是不想看到他人苦苦挣扎,你相信本宫善心仁举也好,怀疑本宫另有所图也好,本宫就劝你这么一句,旁的,本宫不会多说,摄政王好自为之。”
第四十一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3)
第四十一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3)
摄政王府,书房,沈一贯与顾九雷被按在椅子上,眼前蒙着黑布,动弹不得,身后的成豫向奕渮抱拳道:“他们二人已经带到了,不曾有人发觉,微臣就在外面守着,若您有任何吩咐,直接唤微臣便是。”
奕渮点一点头,挥了手让成豫出去,却只缓缓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凝神打量着面前微微颤抖的二人,唇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时间,方是最好的折磨。
半晌,奕渮慢慢踱步近前,一把扯去了沈一贯与顾九雷眼前蒙着的黑布。
明亮的烛光忽的撞入眼帘,顾九雷不觉眯一眯眼,待到适应了光线,凝眸一看,不觉讶异失声:“摄政王?”
奕渮的笑意如静水无痕:“正是本王。”
顾九雷怒目向他道:“你想做什么!”
奕渮嗤的一笑:“你们二人那样聪慧,能把流言蜚语传得漫天都是,一点错都揽不到自己身上,怎会不知道本王要做什么?”
顾九雷心底一惊,却不肯立即屈服,声线疏朗:“微臣愚钝,请摄政王赐教。”
奕渮玩味地看他一眼,加重了语调、机锋毕现:“看来,要我把你的老师请出来,你才肯说实话……”
顾九雷且惊且疑:“梁太医不是死了吗?”
奕渮缓缓张开握紧的手,手掌中是一枚玉扳指:“你看看,是否认识?”
顾九雷只一眼,便怔得说不出话来,那枚玉扳指碧色悠悠,是梁太医素日戴在手上的,是他心爱之物,轻易不肯与他人。
奕渮眼中有冷厉的锋芒划过,刷地抽出沥泉三龙宝剑架在顾九雷脖子上:“这柄宝剑是太宗皇帝赐予本王的,能让你用上,也是你的福分!”
顾九雷面色发青,后背已涔涔出了一层冷汗,他本能地抗拒着想要躲开那冰寒的剑锋,却被奕渮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沈一贯突然出声,狠狠逼视摄政王鹰隼般的目光:“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摄政王,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别急,本王自会一个一个料理了你们。”
“你不能杀我!”剑光带着风声呼啸而落,这千钧一发之间,顾九雷陡然出声,目光烁烁,“你不能杀我!我奉命为太后娘娘安胎!你杀了我,无人像我这般了解太后的体质,此胎必不得安好!”
奕渮闻言大惊,宝剑“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你说什么!”
颐宁宫,朱成璧与奕渮沉默相对,良久的静默无言,如悄悄蔓生的藤蔓,一点一点缠绕周身,只觉得身在桎梏、无法挣脱,时间久了,眼角的四周逐渐酸涩,迷蒙间,似有细密的针刺般的疼痛环身,疼到久了,每一寸肌肤都麻木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你一大早过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朱成璧的嗓音有明显的暗哑,她抿一抿嘴,只觉得唇心微微干涩,手心里却潮润得难受,似有滑腻的花汁子在掌心纹路里四处游走,粘黏着每一寸肌肤,让人心头腻烦。
奕渮瞥她一眼,淡淡道:“玄泾赐十五座城池为汤沐邑,长宁加封为长公主。”
朱成璧机械般地点一点头:“好。”
奕渮微微沉吟,又道:“苗连芷与甘思,以贤妃与德妃之位入宫。”
朱成璧艰难地开口,只觉得喉咙里生出许多毛茸茸的小手,一点一点地抓挠:“好。”
奕渮的目光冷到没有一丝情感,他直直迫视朱成璧鲜有的软弱目光,一字一顿:“明年,皇上不能亲政,最起码,也得到十八岁之后。”
朱成璧心里似被狠狠地挠着,疼到钻心,疼到无休无止,想到玄凌,几乎是无法呼吸,须臾,她几乎是颤着嗓音道:“好。”
奕渮心里微微一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想把朱成璧揽入怀里,他极力克制着情绪,只把目光在朱成璧还未显山露水的小腹上徘徊:“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准拿掉。”
朱成璧大惊,紧紧护住小腹:“你如何得知?”
奕渮冷冷笑道:“如果我不说,你是否会下手?”
朱成璧怔忪片刻,摇一摇头:“如果我说不会,你相不相信?”
奕渮有片刻的沉默:“我不会相信,也不会不相信,你做的事、说的话都太多太多,我分辨不清。”
朱成璧缓缓抚摸着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往日里触手生温的镯子,此刻冰冰冷冷、若一块千年的寒冰,那寒气深入骨髓,无法躲避。朱成璧只觉得心里的痛楚无以复加,这孽,是自己做的,也只有自己来受,怨不得别人。
温煦的日光,一寸一寸,从红绒织锦地毯上爬过,有清浅的流水一样的色泽镀上又抽离而去。地毯上以金银线密密绣着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狴犴、负与螭吻,龙生九子,各有神威,然而,在朱成璧眼里,却觉得自己已被龙之九子生生捆缚,是一生一世都逃脱不开的了。
许久,朱成璧抬眸望向奕渮,低低道:“梁太医与郑慕宁,还好吗?”
奕渮的眸光从朱成璧面上缓缓流过,若寒冬腊月太液池吹来的寒风:“梁诺轩在威逼之中吐露当年事情,之后咬舌自尽。至于郑慕宁,本王放了她一条生路,但她跳入护城河中,溺毙而亡。”
朱成璧心里一紧,更似有一柄锋利的匕首带着风声刺入、又呼啸拔出,那样强烈而勾心夺魄的痛苦,似要在身体里炸裂一般。朱成璧怔怔地垂下眼泪,梁诺轩,他的孩子梁翰飞,不过一岁多,这么小就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一个愣神,朱成璧猛然想起,“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