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海雾弥漫苍岐国的时候,苍岐国皇宫内经历了一次政权更替,穆王率领来历不明的黑衣蒙面死士夜闯九尊宫,杀掉了年仅七岁的新帝鸾东,同时绞杀所有先帝的后代,四位公主和两位王子,皇太后秦氏也被鸩杀。这也就是后世史家所说的“絮雾血泊”。
暖冬简直是在怒火和仇恨的滋养中长大的,他憎恶一切,他恨他的家破人亡,他恨他的前途尽毁,他恨他的形单影只,他恨世事变幻无常,他恨他的悲惨处境,他恨他的无能为力……其中最恨的要数喜眉。喜眉还是那么爱笑,那么甜美,他拼命地恨她,恨她恨得最专心致志的时候,他就会忘了他还需要憎恨别的。
暖冬还把脸上的刀伤也怪罪在喜眉的头上。
因为喜眉第一眼就发觉暖冬是个冒名顶替的“新人”,暖冬无奈,只得自执匕首,划伤面孔,一道横切额头,一道由眉心直达左耳下,他下手极重,皮肉翻转,几能见骨,伤愈之后,疤痕粗重,像是嵌在脸上一样,他这张脸是彻底毁了。齐先生找来为他疗伤的是孙神医的小徒,那小徒目光阴凉,似巨柳当庭,那是个很沉默的少年,他发现了暖冬脸上的伤是新增加的,但他什么都没说。
齐先生很重视“|穴蝠”死士,如同他很重视水玉虾的产量一样。
谁能分辨出一只虾与另一只虾长得有何不同?
齐先生虽然文武双绝,但他也分辨不出来,他仅知道|穴蝠死士共有六十三名,在絮雾事变中死掉九名,重伤二十一名。
在齐先生看来,|穴蝠都是一样的,死白的脸,毒锐的目光。
暖冬背后和大腿处有外伤,失血极多,故他面色死白;暖冬乍逢巨变,失国丧家,故他目光毒锐,暖冬侥幸地在齐先生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别的|穴蝠各自为政惯了,他们也没能察觉暖冬伪冒的身份。
因为这次突袭圆满成功,所有伤重的|穴蝠死士都被恩准暂时搬离地|穴,迁入仆人房疗伤。
孙神医的小徒医术高超,救治了每一个伤者。齐先生重酬医书一车、珍稀药材一车、黄金千两,小徒告辞离开,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废话。
“他叫什么名字?”暖冬认为小神医帮了他大忙,小神医完全可以告诉齐先生暖冬脸上的伤是从九尊宫回来之后添的,齐先生必然会对暖冬的身份产生怀疑,然后彻查,然后——他暖冬,不,他鸾东必然也会像他的母后手足一样屈辱惨死。
“他叫鹤明。”喜眉笑眯眯的,她早就和鹤明交上了朋友,实际上,齐府上下所有的生灵都是她喜眉的朋友,包括厨房的大老鼠,齐先生搞不清|穴蝠死士的长相,她却一清二楚,因为她拿他们当朋友。
“你知道得倒清楚!”暖冬不开心,“鹤明?孙鹤明?”暖冬把这个名字念叨了两遍,暖冬心想,原来那小神医就是孙鹤明,暖冬自小壮健,难得传回御医,但孙鹤明的名字他也屡次听闻,这个名字总是和很多奇术关联在一起,什么接续断骨,什么劈棺救人,最显赫的一桩就是三针救太妃,宫中的符太贵妃多年神志昏乱,鹤明给她扎了三针,她就恢复如常,“你看到什么人都爱像个马屁精一样粘上去!轻贱骨头!还有那个巫医,你离他远点啦!”
第5节:第一章 相见恨早(4)
喜眉习惯了暖冬对她恶声恶气,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暖冬,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干吗?”暖冬开始戒备,语气更恶,他认为她是在查探他。
“因为蝠蝠里面最小的一个是十三岁,他不是最后一个入地|穴的,但是他最小,不过他和你差不多高,你好高,都不像七岁。”
暖冬认为喜眉嗲声嗲气的腔调十分恶心,但他来不及讽刺她,追问道:“是吗,他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武功?很厉害吗?”暖冬很清楚虽然他冒名顶替闯出死关,但眼下他的处境依然凶险异常。
“名字?他们都没有名字呀。”喜眉脸上一黯。
暖冬突然发现他很不喜欢在喜眉脸上看到这么黯然的表情,好奇怪呀,他同时又讨厌看到她笑得明媚灿烂的样子。
“不过我叫他小六一。”
编号六十一?暖冬在心里默记,“他会什么武功呢?”
“抓抓手!”
“啥?”
“就是抓抓手!”喜眉一边说一边还探出右手,比划了一下,“抓抓。”
“这样叫‘抓’?这叫挠痒痒好不好!”暖冬忍无可忍,继续鄙视她。
“哦。”喜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虎爪手?”暖冬猜测正确的名字。
“对!”喜眉清脆地叫了一声,“暖冬你好聪明呀!”她赶紧拍他马屁。
暖冬一点不领她的情,反而沉下脸对她说:“以后不许叫我暖冬,不然我杀了你!我宰了你!”暖冬认为“宰”字比“杀”字更有威慑力,“听见没有!以后只许叫我小六一!”
喜眉吓得耸肩缩脖,不断点头。
暖冬心想这个小丫头真是像苟太监,你对她越凶她越听话,真是下贱!
“你的脸还痛吗?”喜眉关心暖冬的伤势。
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暖冬立即怒火中烧,“都怨你!都怨你!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需要自毁容貌!”暖冬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十分不公平,为了在贼窝里掩人耳目,毁容是必行之计,但他就是要迁怒喜眉,因为这样会令他好过一点,“你听好!总有一天我也会毁掉你的脸!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女孩子!最讨厌了!”暖冬一边说一边用力掐了掐喜眉的脸蛋。
暖冬的手指甲自从卧床养伤开始就没剪过,眼下养得好长,他的手一按下去,尖利的指甲即刻刺破了喜眉吹弹可破的嫩颊,血一下涌出来,喜眉马上哭了,暖冬吓坏了,飞快藏起行凶的手。
他并不是真心要弄伤她的。
不管暖冬如何恶待喜眉,喜眉始终没有对父亲说出暖冬“新人”的身份,她十分忠诚地保全了暖冬的这个秘密。
暖冬一如既往地厌恶喜眉,但每次想到喜眉这么赤诚地护佑他,他又忍不住要沾沾自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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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蝠死士并非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但胜在剽悍凶狠,不似人,似兽。
地|穴被隔成六十三间,每间都仅有一个核桃大小的通风口,一张板床,一只黑陶水壶,一个巨大的便溺壶,一个烛台。每五天出|穴一次,在齐家演武场活动半个时辰,领取五天量的干粮、饮水和蜡烛。
|穴蝠死士均是弃婴,自小被齐先生收养,他们从没被人当作人对待,所以他们忘记了自己是人,每次执行任务都如猛虎出笼,杀伤力巨大。所以九尊宫那么快被攻破,全副武装的禁卫军面对勇悍的|穴蝠毫无抵御之力,兵败如山倒,他的母后、他的手足被人横拖竖拽,哪里还像什么天皇贵胄?简直连贱民也不如。
喜眉告诉暖冬|穴蝠中年纪最大的是二十一岁。他因久不见天日,视力衰减,已经半盲,但他感觉敏锐,听风辨声……喜眉喋喋不休地夸赞首蝠的时候,暖冬却背脊发寒地想,二十一岁?这么说齐眉侠和穆王极可能在二十一年前就开始图谋不轨?
多么巨大邪恶而又漫长的阴谋!
“你最讨厌了!”暖冬压低声音怒责喜眉,他又拿她撒气。
“我……”她委屈地低下头,还是不懂为自己分辩,“对不起嘛。”还是奶声奶气地求饶,她还是认为所有人都会看在她可爱的分上善待她。
第6节:第一章 相见恨早(5)
蠢丫头!蠢不可及!若非怕露出马脚,暖冬早就跳起来,放开嗓门大声羞辱她了。
|穴蝠死士中的大部分都不会讲话,因为他们一出生就被幽闭,齐先生传授武功的时候总是不发一言,只是将同样的招数演练三遍,第一遍快,第二遍慢,第三遍更快。十天后勘察进度,不合格者将被鞭笞。
除了其中最小的几个具备一部分言语的功能,|穴蝠死士都是口不能言的怪物,暖冬相信这是齐眉侠和穆王一早就筹划好的,防范阴谋假如败露,死士们就算被生擒也无法将他们的罪状抖搂出来。
因为喜眉很喜欢找最小的几个死士玩,给他们讲故事,送东西给他们吃,他们受伤她也会跑来看护,最小的那几个|穴蝠的语言功能因此得到部分的保留,没有完全退化,所以都能开口,进行简单的表辞达意,但远不能像暖冬这样言语流畅口齿伶俐,暖冬怕被人看出破绽,故此总是装作结巴木讷的样子,但有时他实在太生喜眉的气了,忍不住破口叫骂,比如此刻:“你非要这样子讲话不可?你以为我会像你的奸贼老爹那样把你搂进怀里,顺便还亲亲你的脸蛋?别做梦了你!”暖冬冷笑。暖冬突然想到母后过去总爱把他搂进怀里,一边揉他的头发,一边亲亲他眼睛旁边的小硬骨,他总是想方设法躲开母后,他那时好蠢!暖冬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你最恶心了!我去亲一坨狗屎都不会亲你啦!所以别在我面前谄媚了!”
喜眉难过地扁扁嘴。
“你要是敢哭,我就把你的鼻子都揍烂了!”他舞着拳头威胁。
“我没有哭。”喜眉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你要哭就去对你那个奸贼老爹哭!最讨厌你了!讨厌你们一家子!蛇鼠一窝,最恶心就是你们了!”喜眉不明白暖冬为什么要这样骂她,她忍哭忍得很辛苦,没有深究下去。
齐眉侠和暖冬之间深仇已结,喜眉却懵然不知。
齐眉侠聪睿、冷静、深谋远虑,不贪财不好色,亦没有什么功名利禄心,帮助穆王是为了对朋友尽义,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女儿的过分溺爱,他永远不会阻止喜眉做任何事情,即使那些事情会危害他。
喜眉曾对暖冬说:“我爹说齐府里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
暖冬想,幸好他手边没有凶器,不然他一定在听完这句话之后操起刀子捅死喜眉。喜眉被这么多人宠爱着,暖冬十分嫉妒她,嫉妒得就要发疯了。她的喜怒哀乐被所有人珍视着,他却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他只能偷生,窝藏在这样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畜生一样地苟活着。
暖冬又想,既然齐眉侠这么珍爱喜眉,必要的时候他一定会拿喜眉对付他!
喜眉本来就爱去地|穴玩,暖冬神秘出现之后,她更喜欢去了。苏嬷嬷不高兴了,在齐先生跟前抱怨。齐先生护着喜眉,说,喜眉还小呀,小孩子是好动的,不管她,随她去吧,喜眉这么善良,总不会有人存心伤害她的。苏嬷嬷只得罢了。
其实有的时候喜眉并不是非常想去地|穴,比如她生病的时候,或者她的小鹦鹉生病的时候,但是假若她一天没露面,暖冬就会痛斥她。喜眉早被暖冬骂疲了,她并不在乎他的恶言恶语,但她很在乎暖冬失落的眼神,暖冬一直表现得那么倔强骄傲,但她一天不露面,暖冬再看到她,冲口就说:你死到哪里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掉了!
当暖冬说“我真的以为你死掉”的时候,他会很紧很紧地看着喜眉,似乎喜眉真的会马上化成一股青烟从他眼皮底下彻底消失。
“你又死到哪里去了?你害我做噩梦了好不好!”
这天,暖冬又这样“招呼”姗姗来迟的喜眉。
喜眉提起手中的鹦鹉架,“翠翠病了,所以我……”喜眉还没有说完,暖冬出手如电,喜眉反应过来的时候,翠色的小鹦鹉已经被暖冬捏死了。
喜眉一连退了三步。
暖冬仍不解气,“就为一只破鸟?!”
喜眉掩面而泣,转身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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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齐先生第一次看到喜眉哭,喜眉虽然一出生就没了妈妈,但苏嬷嬷尽心尽力,将喜眉照顾得极好,襁褓中的喜眉还来不及哭出来,苏嬷嬷已经英明神武果断利落地判断出喜眉是尿湿了还是肚子饿了,迅速处理,小小的喜眉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所以总也不哭,只是笑,笑呀笑的,就长大了,会走了,会跑了,会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散步,他走一步,她要跨三步才跟得上。齐眉侠最心情舒畅的时候,就是在公务繁忙之际突然闻到衣服上沾染的喜眉的奶香,那孩子气的甜味总可涤荡万虑,喜眉是很娇气的女娃娃,看不见阿爹就算了,一看见就张开手臂要齐先生抱抱,也不管自己脸上多么脏,总是理所当然地朝阿爹身上抹。
第7节:第一章 相见恨早(6)
从尺长养到会跑会跳,齐眉侠心目中的女儿总是那么快乐,哭得喉咙嘶哑却仍悲伤不绝,实乃破天荒头一遭。
“喜眉,怎么了?”齐先生耐着性子问喜眉,他心里像被浇了一锅沸水。
“翠翠死掉了。”
“哦?怎么死掉的?”
“是……”喜眉本能地想对父亲告状,但她临时改变主张,“我也不知道。”她心虚地低下头,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说谎。
齐先生如何看不穿喜眉的谎言,他很惊愕,倒不是因为喜眉撒了谎,而是因为喜眉在维护什么人。她才多大?她想维护谁?“阿爹再帮喜眉找一只和翠翠一样的小鹦鹉好不好?要比翠翠乖,可不能再抓伤喜眉的小脸蛋了。”
喜眉脸上一红。她记错了,她已经第二次对父亲说谎了,上次暖冬掐破她的脸,她对父亲和苏嬷嬷说,是逗翠翠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齐先生将喜眉愧疚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佯装不知,继续说:“还是要翠绿色的,好不好?”
“好——”这个“好”字只发出了一半的音,喜眉叹了口气,摇摇头。
齐先生心里一痛,他在女儿眼中看到了失落,他以为他的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尝到失落的滋味,“为什么呢?”他还是耐着性子,言辞温和,不管他多么的五内如焚。
“如果它再死掉呢?”喜眉认真地问父亲。
齐先生无法回答喜眉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齐先生根本没料到喜眉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喜眉是个相当乐观的女孩子,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喜爱之心,她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悲观?
“我不要另外一只了。”喜眉拒绝了父亲的好意。
喜眉一连很多天没有去地|穴,因为翠翠的死,喜眉心里难过,吃饭也不香,很快就瘦掉一圈,苏嬷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