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万喜良的话捅了他的肺管子,让他很不爽,以至于一个星期他都没跟他们讲话。
直到有一天早上,安静在主任查房的时候对他说想不到你这么心胸狭窄,一点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都没有。心胸狭窄,你是说我?主任明知故问。安静说如果你不是心胸狭窄的话,不会见了我就阴沉着脸,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了。
主任打着哈哈说我怎么可能跟一个小姑娘较真呢。为了表明她的心胸并不狭窄,主任给她检查得格外仔细——摸了脉,试了表,还从护士手里拿过血压计亲自给她测了血压。等到主任一走,她就跑到万喜良那把这些当作笑话说给他听。万喜良说你根本用不着主动去跟他示好,巴结他干嘛。安静说我不是巴结他,而是怜悯他,今天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无意间发现他的两鬓都已经斑白了,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我的父亲——我父亲的两鬓也已经斑白了,参加个重要活动什么的,都要染发。你想你父亲了?万喜良有些伤感地把安静的头揽在怀里,问了一句。安静点了点头。万喜良用一个深情的吻来安慰她,他说好了,别伤心了。谁说我伤心来着,安静说,我挺高兴的呀。
你高兴,你有什么可高兴?万喜良问她。她说我高兴我能死在我父亲的前头,要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先我而去,那才叫我伤心呢,你知道,父亲是最疼爱我的了,所以我爱父亲远胜于母亲。
万喜良说这时候的你,很像一个乖乖女。他发现他不仅爱她,还越来越欣赏她。
我才不乖呢,你知道我父亲给我的定义是什么吗,他说我是个愤怒的青年,安静说。
大学教授葛大叔是在夏天的最后一天死去的。这是一个季节的结束,又是一个季节的开始。病得久了,家人的心理天平也就倾斜了,一般来说,开始他们都期望病人早些痊愈,后来就变了,变得盼着病人快点死,以便都能逃出苦海,少受些折磨,所以葛大叔的两个儿子哭都没哭一声,匆匆就把他父亲推进了太平间,万喜良和安静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值得惊奇的倒是两个儿子竟将父亲遣了半天词、造了半天句写就的遗嘱随随便便地丢在地下,看都不看一眼。万喜良和安静清楚地记得,葛大叔写这份遗嘱写得多么艰难,那时侯,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
安静还特意提醒过葛大叔的两个儿子,喂,这里有一份给你们的遗嘱。两个儿子却只投来冷淡的一瞥。万喜良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难道读一读你们父亲写给你们的叮咛,都不肯吗?两个父亲当中的一个咕哝道读什么读,病了好几年了,家里的全部积蓄都换成药了,再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了,有的也只能是些废话。
万喜良气坏了,安静怕他以野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因为她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像拳击场上选手,摩拳擦掌,随时可能扑向对方,她赶紧把他拖走了。她知道,万喜良脾气还是原来那个脾气,身子骨却不是原来的那个身子骨了,他要是五大三粗的话,她早就让他去狠狠教训那两个猴崽子了。
见安静这么袒护自己,万喜良觉得更有耍耍威风的必要了,回到自己的病房,关上门,他凛然地说你要是不拦着我,他们哥俩今天就惨了。安静哄孩子似的连声说是。其实,万喜良和安静心里都明白,他远不是人家的对手,对付一个都够戗,更何况俩了。万喜良双手插在兜里,眉头紧皱,踱来踱去,一副壮志未酬的架势。安静不禁暗自窃笑起来,她知道所谓的男子汉大都是这德行,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她故意抚着他的胸脯,操着老式家庭妇女的腔调,说消消气,要是你气出个好歹的,我可怎么办呢。
这样,万喜良才勉强坐下来,攥着安静的手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且饶了他们,哼!
看万喜良风平浪静了,安静一头倒在床上,用肢体摆了个“大”字,心事重重地盯着天花板,黑黑的眼睛仿佛蒙上一层雾气。太座,你在想什么呢?万喜良问她。安静说我在想我该不该也立个遗嘱。万喜良用手摸摸她的的额头,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你离立遗嘱的时候还早着呢,等我们寿命倒记时时再说。
到那时侯就晚了,现在立下遗嘱,我还可以监督执行,我可不想落个跟葛大叔一样的下场,安静说。
万喜良说好吧,随你便。他忍了半天才没笑出声来,这么年轻就立遗嘱,听上去总觉得有点滑稽。
安静果真爬起来,端坐在桌前,开始起草她的这份重要文件。万喜良先是耐着性子站她身后看了一会儿,看她写的是什么,功夫不大就烦了,溜达出去,找地方下棋去了。傍晚的时候,安静跑来找他,说是遗嘱写完了,要念给他听听,以便他能提一些修改意见。
遗 嘱
立嘱人:安静。在我行将告别尘世之际,谨将我的全部财产赠予部分亲朋好友留念,但愿他们会偶而想起我来,特别是在我生日的那一天。
我的一对链形手镯给陈融融,她是我学生时代的闺房密友,一直对这只手镯情有独钟,她曾打算用她的一身潜水服跟我交换,我没答应,现在我决定叫她如愿以偿,只要她高兴就好,潜水服也让她自己留着吧,我用不着了。
我收藏的全部蝴蝶标本给汪霞,我们是高考前在图书馆复习功课时认识的。她特天真,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回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的话,你知道吗,男孩和女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我问她是什么。她脸红了,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回答,真是难以启齿,反正都是一些细节……后来,我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细节”。
我把我的所有唱片和酒都给雨果,他一生就酷爱音乐和酒精饮料,我了解他。他是我惟一的一个异性朋友,属于哥们儿的那种。你们可以在老钟表酒吧找到他。
我的那辆双缸摩托给张敬红,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胆小的人了,怕蟑螂,怕猫咪,怕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治疗胆小的好办法之一,就是骑摩托,骑着摩托穿行在大街小巷之间会骤然生发出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她的工作单位是阁楼照相馆,除周日外,其他时间她都在那。
其余的东西都给我的父母。我特别提醒母亲,我的日记和相簿都放在柜子最上边的抽屉里,它忠实地记录了我的成长历程,母亲要是想我,可以翻翻它们。我没有什么给父亲的,能给他的只有许多许多的吻,我还要告诉他,我永远永远都爱他。
遗嘱的最后是签名和年月日。安静念了一遍,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万喜良,似乎是在问写得怎么样,及格吗?万喜良意犹未尽似的说就这么完了。是啊,安静说就这么完了。万喜良不吭声了,一脸的落寞。怎么啦,宝贝?安静问他。万喜良愤愤不平地说你的遗嘱里,谁都顾及到了,惟独没有我。安静眨巴眨巴眼,谁说没有你,这里将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等着你呢。什么角色?万喜良问。安静说你猜猜。她越诡秘,万喜良就越想刨根问底,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她才告诉他,你来当我的遗嘱的见证人。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这个?万喜良大为失望。
当然,我不会白让你做这个见证人,安静说。万喜良赶紧问,难道还要给我什么报偿不成?一点不错,安静说。万喜良说那就快告诉我,什么报偿?
你写遗嘱的时候,我也当你的见证人,安静笑嘻嘻地说,这样,咱们俩就扯平了,谁都不欠谁的。
仿佛平地一声雷,护士长突然有一天向他们庄严地宣布,他们屋里堆的书太多了,不整洁,必须限期整改,这是最后的通牒,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本周院里将举行大规模的卫生评比活动,下周局里要来一个检查团来检查,再下下周还有个坦桑尼亚学术访问团来访问。这让万喜良和安静像犯失眠症一样的魂不守舍,把书放回家,显然不现实;丢掉吧,又舍不得,简直是左右为难,幸好,护士长提出了一个临时性的折中方案,可以把书暂存在储藏室里,不过,不能超过两个月,两个月以后那里要派别的用场。
别无选择,只好听护士长的,把书放到了储藏室里。储藏室里散发着一股子很浓的防腐剂的味道,把油墨的香彻底湮没掉了,但是总比被护士长没收了强得多。
说来也怪,平时书摆在那,也想不起来读,一旦把它们弄走了,阅读的欲望却陡然强烈了起来。晚上,他们就踮着脚尖,溜到储藏室去,背靠着背读书。夜很静,一点点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他们必须小心谨慎才是,直到困得不行了,才放下书,回病房睡觉。
原来,床头是书,桌上是书,窗台和墙角也是书,突然被坚壁清野起来,病房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了,让他们很不习惯。
想到两个月的期限,连储藏室都不给他们用了,就有了紧迫感,就更加拼命地去读那些他们一直都下不了决心读的书,不惜加班加点。
读罢就丢纸篓里。
一天,一个平方面积和立方体积都很可观的妇人敲开了万喜良的门,他认识她,她是给这里做卫生、干杂务的临时工,他叫她范大妈。范大妈拎着一本书问他这个是你丢的吧?万喜良说是。挺好的东西丢了多可惜呀,范大妈咂着舌说。万喜良耸耸肩膀,读过的书,不丢掉又放哪儿,放病房,护士长嫌乱。范大妈挺不好意思地说以后,你读过的书都给我吧,我让我女儿读,她跟你一样,也是个书呆子。
万喜良说好啊。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一眼,发现她跟着所有的第三世界人民一样,很辛劳,很疲惫,手背上暴出很粗的血管。她显得特衰老,头发都白了,眼角也星罗棋布地布满了皱纹,但从她的脸上,万喜良还是依稀可以看出她青春年少时的丰姿绰约。
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之后,范大妈就经常地往万喜良这跑。一次,闲聊的时候,万喜良偶然得知,范大妈只不过才刚刚四十岁,比他大不了多少。这让他吃惊不小,他猜,她之所以过早地衰老,一定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有好奇。
范大妈的故事就像一串紫色的挂着霜的葡萄诱惑着他,他只好去安静那里讨主意,乐于助人的安静真动了一番脑子,一会儿说声东击西比较好,一会儿又说引蛇出洞比较好,还有暗度陈仓什么的,几乎把三十六计都搬出来了,最后,万喜良认为一条切实可行的谋略也没有。
安静不想叫万喜良太失望,便求教于护士长。护士长觉得挺奇怪,怎么你对那个临时工感起兴趣来了?安静说感兴趣的不是我,是万喜良。护士长说万喜良也真是,他自己的心就够他操的了,还替人家操心。安静说没办法,他求知欲强。护士长告诉她,你们不是想知道那个临时工的故事吗,不用问谁,她自己就会说给你们听的。安静不信,那怎么可能?护士长反问了一句,那怎么不可能呢?祥林嫂你知道吧,只要你给她起个头,她就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断地说个没完,她就是祥林嫂那样的一个人。
万喜良对护士长的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安静说试试也无妨。那天,范大妈正拖地板,万喜良试探似的问了一句,范大妈你爱人做什么工作?范大妈头也不抬地答道我没有爱人。万喜良又问你没爱人,那你的孩子……话说了一半,他觉得自己太八卦了,简直像个窥探者,挺没劲的,就不说了。
范大妈拖完地,将拖把立在了门后,我的孩子是我跟一个坏蛋生的,她说,好在坏蛋只是孩子他爸,孩子不是,孩子是个好孩子。看来,护士长并不是满嘴跑舌头。这不,范大妈的话匣子现在开始广播了,那个坏蛋说是要娶我,他总是把这话挂在嘴头上,我居然就信了,唉,由于轻信而犯下的错误叫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了一个私生女,让人戳了一辈子的脊梁骨。
那时侯,你多大?万喜良问道。范大妈说那时侯我二十六,在一家杂志社当出纳,而那个坏蛋因为经常给杂志社写稿,就这么认识了,而且一来二去有了些来往,我记得,有一天,是在咖啡馆里,他双手握住我的手,把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开始我被他说的心慌意乱,想把手抽出来赶紧跑开,可是又舍不得走,结果,我上了他的贼船,直到我怀孕七个月以后,我才知道他是结了婚的,我的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找他去算帐,他又骗我说他和他的妻子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了,他会很快地跟她离婚,愚蠢的我竟再一次信了他,一天,他的妻子到我的单位大哭了一场,还打了我一个耳光,闹得满城风雨,我只好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一心做个全职妈妈,他因为跟他妻子一直没有孩子,坚持要我给他生一个,还说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就在我生下这孩子的前三天,他和他妻子在到北戴河旅游的途中发生了车祸,死了,他妻子也瘫了。后来,别人告诉我,那次到北戴河去是为了庆祝他和他妻子结婚六周年……
你就一直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万喜良问道。范大妈叹了一口气,可不是,父母嫌我给他们的脸上抹了黑,跟我断绝了关系。万喜良又问你辞掉了工作,靠什么过活呀?范大妈极力想作出一个笑容来,却没成功,我到处找活干,一天打三个工的时候都有,卖服装、端盘子、做瓦匠、当保姆,以及在火车站派发广告,所有人家不愿干的活,我都干,她一边掰着手指头算一边苦笑。万喜良问她,她出去打工,孩子由谁管?我送她到托儿所,到最好的托儿所,她说,我受委屈不要紧,我绝不能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万喜良问她为什么没再考虑寻求新的爱情呢?范大妈说我不想,我要惩罚自己,我要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想起往事就掐自己的腿,把腿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还打自己的耳光,我恨我自己当初瞎了眼,误入了歧途,好在大多数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