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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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 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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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在外人看来,唐泛与林英之间,必然有一个人在撒谎。
    林英从太子入阁读书起便充任赞读一职,多年来太子的师傅们辗转易人,他却始终待在太子身边,因为行事稳妥可靠,深得太子信任。
    太子虽然也因为与唐泛有故而分外投缘,但他也同样相信林英。
    这个陷阱的恶毒之处就在于,设下陷阱的人,不仅要离间太子与唐泛的关系,让太子觉得唐泛不值得信任,更要通过唐泛,将太子拉下水,被皇帝厌弃。
    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这段时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为何皇帝特意要交代林英跳过不讲?
    唐泛对《通鉴》烂熟于心,很快也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
    武德九年六月的时候,刚刚建立没有多久的大唐王朝就发生了一场政变,正是后来世人皆知的玄武门之变,如果皇帝不希望东宫讲官给太子细讲《通鉴》里那几年的事情,那么应该就是为了避开这段历史了。
    但对于这场政变,无论新、旧唐书也好,资治通鉴也罢,史家基本上都持着对唐太宗理解乃至正面的评价,并没有犯忌讳的地方,缘何皇帝会不让讲呢?
    唐泛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唐太宗弑杀兄弟的事情上了。
    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在脑海中闪过,唐泛想要度过眼前的难关,就不能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情绪,那不仅无事于补,而且很容易让人误会。
    他定了定神,道:“回禀陛下,臣敢向天地祖宗起誓,臣确实未有听见林赞读说过这件事。而且太子上课时,林赞读随侍左右,若有问题,他为何不当场提出?”
    这年头拿天地祖宗起誓是极为慎重的事情,皇帝一听,便看向林英。
    林英不慌不忙道:“陛下,臣也敢向天地祖宗起誓,臣确实早已对唐师傅说过。只是当日讲到这一段时,臣正好生病告假了,此事詹事府亦有记录。"
    这下好了,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场,两人都发重誓,到底谁说的是真言,谁说的是谎话,当真只有天才知道了。
    但如果唐泛坐实了“明知故犯,不把皇帝的话当回事”这个嫌疑,又背上蛊惑太子的罪名,那么不仅他本人会倒霉,连带太子也会受到影响,给了万党可趁之机,而且那些亲太子的人,也都会认为是唐泛连累了太子,到时候肯定对他恨之入骨。
    想及此,饶是唐泛再冷静,也知道现在的情势对自己十分不利。
    他不着痕迹地抬起头,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从面容平静的林英,到惊疑不定,不知道信谁才好的太子,再到面露不满的皇帝,他很快收回视线,拱手道:“陛下,清者自清,但此事当时只有臣与林赞读在场,孰是孰非,但凭良心,多作纠缠也无益,只是臣有一事不解,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讲。”
    唐泛道:“臣不知《通鉴》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有何处犯忌,请陛下明示。”
    皇帝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语气自然不好:“朕问你,‘太宗皇帝虽有玄武门之事,却无碍于圣君之名’,这句话,你是否对太子说过?”
    唐泛道:“是。”
    皇帝:“那你还狡辩什么?朕欲让讲官避开《通鉴》里的这段时间,正是因为里面有玄武门之事,太宗皇帝虽不得已,但那毕竟也是他的兄弟,你对太子说那句话,难道不是刻意存了怂恿之心,暗示太子先下手为强,免得以后反为兄弟所累么?”
    玄武门之变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史实,对帝王身后虽略有瑕疵,可因为历代史家的粉饰,也并不算什么,谁在讲史的时候,一般都不会特意绕过这件事不提。
    但坏就坏在,前些时日,万贵妃忽然有了读史的兴致,就让人找来史书,翻译之后编成故事讲给自己听,聊以打发时间。
    成化帝去找万贵妃的时候,正巧听到了唐太宗那一段故事,万贵妃就对成化帝道:“玄武门喋血,兄弟相残,终非美事,太子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若有人以史为鉴,刻意误导太子,难免会令太子走了弯路,这种故事还是少讲为妙,让讲官多讲些孝悌恭顺的典故罢!”
    要说在成化帝眼里,万贵妃就没什么不好的,但凡万贵妃说的,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当时他就深以为然,同意万氏所言,这才有了吩咐林英,让东宫讲官跳过《通鉴》中几段内容不讲的事情。
    若皇帝没有交代,唐泛讲了也就讲了,这叫不知者无罪。
    但皇帝明明吩咐过了,唐泛还“阳奉阴违”,视御令于不顾,这就叫明知故犯,居心叵测,自然罪加一等。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说到底,若老子对儿子全然信任,也不至于这么没事找事,坏就坏在老子的枕头风太强劲,跟万氏比起来,太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儿子罢了。
    最糟糕的是,皇帝现在还就不缺儿子。
    而且真正说起来,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并不是现在这位太子,而是他早逝的两位哥哥。
    一位出自贵妃万氏,只可惜不及周岁就夭亡了,连大名都没来得及取,这个儿子的早逝,是他内心深处的伤痛,皇帝相信,若是这孩子还活着,一定会成为英武不凡的太子,也是最出色的继承人。
    另外一位则是悼恭太子,这个孩子同样曾经被皇帝寄予了厚望,这从他两岁就受封皇太子便可以看出来了,只是最后同样也没能留住。
    所以说,如今这位太子,当得可真是战战兢兢,了无趣味,他每日随时要面临挖好了坑等他跳下来的陷阱,面临小人的谗言。
    眼下只不过是换了个花样,旁人对付唐泛,实则最终目标也还是太子。
    唐泛肃容拱手道:“请陛下收回方才的话,怂恿蛊惑之词,臣实不敢担!臣说玄武门事,正是为了告诫太子殿下,友爱兄弟,孝悌父母,而且太子与唐太宗之间,殊无相似之处。唐太宗未登基时,仅为次子,上有太子,自然名不正言不顺,而太子殿下如今是长子,更得陛下敕封东宫太子,如今已近十载,名正言顺,天下皆知,又如何会效仿玄武门事?除非有人心怀不轨,故而方才非要将玄武门事扣在太子头上,先下手为强,在陷害臣的同时,更陷太子于不义,请陛下明鉴!”
    “大胆!”皇帝勃然大怒,唐泛的话无疑是在暗示有人在自己面前进谗言,但说这话的人实际上就是贵妃万氏,他又如何能容忍别人说万氏的不是?
    太子急道:“父皇息怒!唐师傅也是一时情急随口胡言,他自为官以来屡破奇案,卓有政声,实非居心叵测之人,请父皇宽宏大量,万勿与他计较!”
    他并非蠢人,此时此刻,他若还看不出林英和唐泛之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那他这个太子也就白当了。
    太子的话收效甚微,皇帝着实是对唐泛那番话反感到了极点,不仅因为唐泛将他的心思揭了出来,更因对方的话污蔑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但唐泛也是迫于无奈,如果他不言辞铿锵态度激昂表明立场,只会招致更大的嫌疑,现在好歹让太子相信他是清白的。
    皇帝招来内侍,指着唐泛道:“将此人赶出宫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太子慌了,连忙膝行几步:“父皇且听儿子一言……”
    皇帝看着他:“太子听了玄武门事,心中有何想法?”
    太子想也不想便道:“不管唐太宗如何英武不凡,玄武门事终归是兄弟相残,并非美事,学史当以史为鉴,明辨是非,而非邯郸学步,一味效仿,这也正是唐师傅教给儿子的!”
    唐泛接道:“陛下明鉴,臣的确是这个意思。新旧唐书也罢,司马公所撰《通鉴》也罢,期间多少因兄弟阋墙而起的祸事,数之不尽,诸如隋文帝二子之祸,汉景帝七国之乱,史家皆未避讳。即便臣不给太子殿下讲玄武门事,难道以后别人讲到这些,亦悉数避过么?史家写史,正是为了告诫后人,切勿重蹈覆辙,臣以为,与其讳疾忌医,不如以史为镜,太子殿下既为储君,更当博古通今,行事磊落,处处以前人为鉴,方才能成大器。”
    太子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微微抬首觑了皇帝一眼。
    果不其然,后者虽然还神色不霁,但总算没有像之前那样勃然大怒了。
    此时,林英在一旁说了句话:“陛下,臣向唐师傅转达陛下谕令一事,恳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这种话谁不会说,唐泛也道:“臣也恳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成化帝望向太子:“你信谁?”
    太子道:“真相未明之前,唐师傅和林赞读各执一词,若儿子贸然定论,难免会有武断之嫌,所以儿子不敢说。”
    成化帝皱了皱眉,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遇上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无凭无据,谁都说自己是清白的,他就觉得头疼不已:“罢了,此事一时也撕扯不清,天色已晚,明日再说,你们都先退下罢。”
    三人应声行礼,而后一并退了出来。
    “林赞读,你站住!”刚出了正殿,太子便喊住将要离开的林英。
    “殿下有何吩咐?”林英一如之前恭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为何要出言诬陷唐师傅?”太子问道。
    林英不答反问:“敢问太子,臣服侍殿下多久了?”
    太子道:“从我出阁读书起,你便跟着我了。”
    林英道:“臣又斗胆问殿下,唐师傅为殿下讲学有多长时间?”
    太子语塞。
    唐泛冷眼看着,就知道林英敢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年幼的太子又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林英见太子答不上来,就道:“古人曾言,衣莫如新,人莫如故,臣下侍殿下数载,忠心耿耿,人尽皆知,殿下何以信他而不信我?”
    唐泛冷冷道:“林赞读,你这话说得好笑,岂不闻毒蛇咬人,素来都是蛰伏已久,看准目标再伺机而动?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的故人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侯君集又何以会背叛唐太宗?不过皆是为名为利罢了,只不知道林赞读是为的哪一种?”
    他本不欲在此地与林英行口舌之争,奈何今晚这场变故实在是无妄之灾,任是佛都有火,唐泛又不是圣人,总又按捺不住反唇相讥的时候。
    谁知这林英也是个人物,听了唐泛的话,便回道:“唐师傅是为哪一种,我便是为哪一种。”
    唐泛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岂闻君子与小人同谋乎?”
    说罢也不再跟林英耍嘴皮子,转而对太子拱手道:“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请殿下移步。”
    太子看了林英一眼,林英也没死皮赖脸地非要听,当即便拱手告退了。
    “殿下,今晚这件事,对方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只怕从臣充任东宫讲官起便开始谋划。”如今再诸多抱怨也无济于事,从在皇帝那里对质的时候起,唐泛就已经开始在想应对之策了。“清者自清,臣不想再为自己诸多辩驳,但林英此人,殿下不可不防。”
    他看着太子:“臣说这句话,不是为了自己,殿下当知。”
    实在是林英表现得过于镇定,而且无论他从身份上,还是动机上,也根本没有陷害唐泛的理由。
    所以即使太子理智上知道唐泛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感情上还是忍不住动摇起来,此时听见唐泛的话,他不由得有些惭愧:“是我没用,没能为唐师傅洗刷清白。”
    唐泛笑了笑:“这不重要,臣人微言轻,他们的目标也自然不会是臣,此事过后,臣猜有人会借此向陛下进言,说殿下身边龙蛇混杂,未免耽误殿下功课,误导殿下进学,对方必然会呈请陛下对殿下的师傅重新筛选的,为的就是剔除对殿下真正忠心的那些人,以便彻底断绝殿下在朝中的声音。”
    太子听得悚然动容:“那我该怎么做?”
    唐泛摇摇头:“什么都不必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真正忠于殿下的,无论如何都会为殿下着想,不管是臣被追究责任,还是其他师傅被罢免讲学之职,殿下最好都不要出面。”
    太子迟疑道:“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么?”
    唐泛笑道:“臣也希望不会,若是不会的话,自然最好了。只可惜此事之后,臣只怕无法继续为殿下讲学了,请殿下见谅。”
    说罢他拱手,深深朝太子作了一揖。
    太子噙着眼泪,紧紧抓住他的手:“对不起,唐师傅,我是信你的,方才我不该跟着旁人一起怀疑你,请唐师傅善自珍重,有朝一日,我……”
    唐泛反握住他的手臂,力道紧了一紧,制止了太子继续说下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真金不怕火炼,臣既然是清白的,就可以无视任何怀疑,殿下的犹豫,只不过说明殿下念旧,何错之有?殿下保重,臣这便,告退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不再多言,随即告辞离去。
    夜色茫茫,唐泛的身影很快隐没其中。
    入夜之后的紫禁城显得分外空旷无垠,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却照不亮这偌大的地方。
    太子神情怔怔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分外孤寂。
    却说唐泛在内侍的带领下出了宫,一眼就看见早在宫门处等得不耐烦的汪直。
    对方不等唐泛上前,就匆匆几步走过来:“我听说你惹恼了陛下?”
    宫里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早在皇帝大发雷霆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入汪直耳中。
    唐泛也不隐瞒,便将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汪直听罢,脸色很是难看,但他不能怪唐泛言辞激烈。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唐泛反应平静反倒惹人疑窦,而且当初本来就是他建议唐泛接下这份差事的,现在出了问题,只能说想要他们倒霉的那些人实在太过狡猾,汪直也万万想不到,对方竟是想通过抓唐泛的把柄来撬动太子。
    汪直道:“我打听清楚了,此事与贵妃有关。”
    唐泛不解:“怎么回事?”
    汪直道:“贵妃某日招人讲史,听到玄武门一段,觉得太过血腥,唯恐太子年幼,受其影响,便建议陛下让人略过这一段不讲,结果你却被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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