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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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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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婉琳笑著。“你今天怎么尽翻老帐呢?”

“你说说看!”他追问著。

“说出来你又要笑。”婉琳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拿你的八字去算过,根据紫微斗数,你命中注定,一定会大发,你瞧,算命的没错吧,当初的那一群人里,就是你混得最好,亏得没有选别人!”

“哦!”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子,他走了。走出客厅,他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关上房门,他默默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坐著,一直坐著,沉思著,一直沉思著。然后,他抬起头来,看著对面墙上,挂著的那张《浪花》,雨秋的浪花,用手托著下巴,他对那张画出神的凝视著。半晌,他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酒,折回到书桌前面,啜著酒,他继续他的沉思。终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雨秋的号码。

雨秋接电话的声音,带著浓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雨秋,”他说:“我必须打这个电话给你,因为我要告诉你,你错了。”“俊之,”雨秋有点愕然。“你到现在还没睡觉吗?”

“睡觉是小问题,我要告诉你,你完全错了。”他清晰的、稳重的、一字一字的说:“让我告诉你,在我以往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坏幸福?如何破坏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俊之!”她低声喊:“你这样说,岂不残忍?”

“是残忍,”他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这份残忍里。再有,我不准备再付出任何的虚伪,我必须面对我的真实,你——”他加强了语气。“也是!”

“俊之。”她低语。“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真实吧!你不是个弱者,别让我做一个懦夫!行吗?”雨秋默默不语。“雨秋!”他喊。“你在听吗?”

“是的。”雨秋微微带点儿哽塞。“你不应该被我所传染,你不应该卷进我的浪花里,你不应该做一个叛徒!”

“我早已卷进了你的浪花里。”他说。“从第一次见到那张画开始。雨秋,我早已卷进去了。”他抬眼,望著墙上的画。“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虚伪,永不出卖真实!雨秋,”他低语:“你说,幸福在呼唤我,我听到幸福的声音,却来自你处!”说完,他立即挂断了电话。

伫立片刻,他对那张《浪花》缓缓的举了举杯,说了声:

“干杯吧!”他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杯子。浪花19/40

10

一连两个星期左右的期终考,忙得珮柔和子健都晕头转向,教授们就不肯联合起来,把科目集中在两三天之内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后考,有的教授,又喜欢弄一篇论文或报告来代替考试,结果学生要花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珮柔已经计划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找江苇,为了考试,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看到他了。江苇,他一定又在那儿暴跳如雷,乱发脾气。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气傲的,不肯受一点儿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话,只是对于江苇,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倔强,他的孤高,他的坏脾气,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语气……对她都是可爱的,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她没办法,别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粪土,江苇,却是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峰。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早餐桌上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子健,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儿发愣。一份还没打开的报纸,平放在餐桌上,张妈精心准备的小菜点心,和那特意为父亲买的豆浆油条,都在桌上原封未动。珮柔知道,子健近来正和秦雨秋的那个外甥女儿打得火热,刚放暑假,他当然不肯待在家里。父亲呢?她心里低叹了一声,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传的那样洒脱不羁,像你的画表现的那么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该鼓励那个丈夫,回到家庭里来呵!

一时间,她对母亲那孤独的影子,感到一份强烈的同情和歉意,由于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对母亲所有的那种反感及无奈,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妈妈,总之是妈妈,她虽然唠叨一点,虽然不能了解你,虽然心胸狭窄一些,但她总是妈妈!一个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与心思的女人!珮柔轻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对母亲的尊敬少,却对她的怜悯多。她甚至常常怀疑,像母亲这种个性,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儿?

“妈!”珮柔喊了一声,由于那份同情和怜悯,她的声音就充满了爱与温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吗?”她故作轻快的说:“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云涛的生意实在太好。哥哥忙著谈恋爱,我来陪你吃饭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没有慈祥,没有温柔,却充满了批判和不满。“你!”她没好气的说:“你人在这儿,心还不是在外面,穿得这么漂亮,你不急著出门才怪呢!你为什么把裙子穿得这么短?现在的女孩子,连羞耻心都没有了,难道要靠大腿来吸引男人吗?我们这种家庭……”

“妈妈!”珮柔愕然的说:“你在说些什么呀?我的裙子并不短,现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长了,你到西门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惯你们露著大腿的那副骚样子!怪不得徐中豪不来了呢,大概就被你这种大胆作风给吓跑了?”“妈!”珮柔皱紧了眉头。“请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讲过几百遍了,我不喜欢那个徐中豪,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脚尖,从他的思想到他的谈吐,我完全不喜欢!”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亲是橡胶公司的董事长……”

“我不会嫁给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给他的橡胶对不对?”珮柔开始冒火了,声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来:“我不喜欢徐中豪,你懂吗?”“那么,你干嘛和人家玩呢?”

“哦,”珮柔张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过的男孩子,我就该嫁给他是不是?那么,我头一个该嫁给哥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怪话呀!”婉琳气得脸发青。

“因为你从头到尾在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珮柔瞪著眼睛。几分钟前,对母亲所有的那份同情与怜悯,都在一刹那间消失无踪。“所以,我只好和你说怪话!好了,你弄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早饭也不吃了,让你一个人吃吧!”抓起桌上的报纸,她往客厅跑去。

“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后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妈!”珮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睛都直了,愤怒的感觉像一把燎原的大火,从她胸腔里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点点头,打鼻孔里重重的出著气。“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么样?”“啊呀!”婉琳嚷著,下巴上的双下巴哆嗦著,她眼里浮起了泪光。“这是你说的呢!这是你说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妈,你居然用这种态度对我,就算我是个老妈子,就算是对张妈,你们都客客气气的。但是,对我,丈夫也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可以对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这家庭里,还有什么地位?”她抽出小手帕,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珮柔的心软了,无可奈何了,心灰气丧了,她走过去,把手温柔的放在母亲肩上,长叹了一声。

“妈妈,你别难过。”她勉强的说:“我叫张妈准备一桌菜,你去约张妈妈、杜妈妈她们来家里,打一桌麻将散散心吧,不要整天关在家里乱操心了。”

“这么说……”婉琳嗫嚅著。“你还是要出去。”

“对不起,妈,”她歉然的说:“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这样,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说他非出去不可,然后,子健说他非出去不可,现在,轮到珮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够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萧索的跌坐在沙发里,呆了。珮柔站在那儿,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马上出去,于心不忍,留在这儿,等于是受苦刑。正在这尴尬当儿,张妈走进来说:“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准是徐中豪,考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了,一放假就要来找她。她没好气的说:

“张妈,告诉他我不在家!”

“太迟了!”一个声音静静的接了口:“人已经进来了!”

珮柔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她对门口看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江苇!他正站在门口,挺立于夏日的阳光之中。他穿著件短袖的蓝色衬衫,一条牛仔裤,这已经是他最整齐的打扮。他的浓发仍然是乱篷篷的垂在额前,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他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他额上有著汗珠,嘴角紧闭著,眼光是阴郁的、热烈的、紧紧的盯著她。珮柔喘口气,喊了一声:

“江苇!”冲到门前,她打开玻璃门,急促而有些紧张的说:

“你……你怎么来了?进……进来吧!江苇,你——见见我妈妈。”江苇跨进了客厅,扑面而来的冷气,使他不自禁的耸了耸肩。珮柔相当的心慌意乱,实在没料到,他真会闯了来,更没料到,是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修车厂工作的,显然,他请假了。他就是这样子,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这样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后果。她转头看著母亲,由于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紧张,她的脸色显得相当苍白。

“妈,”她有些困难的说:“这是江苇,我的朋友。”她回头很快的扫了江苇一眼:“江苇,这是我妈。”

婉琳张大了眼睛,瞪视著这个江苇,那浓眉,那乱发,那阴郁的眼神,那高大结实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肤,那毫不正式的服装,以及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江苇”味!天哪,这是个野人!珮柔从什么地方,去认识了这样的野人呀!她呆住了。江苇向前跨了一步,既然来了,他早就准备面对现实。他早已想突破这“侯门”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他是珮柔的男朋友,他必须面对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珮柔的父母,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为什么珮柔迟迟不肯让他露面?他盯著婉琳,那胖胖的脸庞,胖胖的身材,细挑眉,白皮肤,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异,如此惊恐,她没见过像自己这种人吗?她以为自己是来自太空的怪物吗?无论如何,她是珮柔的母亲!于是,他弯了弯腰,很恭敬的说了一声:“伯母,您好。”婉琳慌乱的点了点头,立刻把眼光调到珮柔身上。

“珮柔,你——你——”她结舌的说:“你这朋友,家住在哪儿呀?”“我住在和平东路。”江苇立刻说,自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租来的房子,一小间,木板搭的,大概只有这客厅三分之一大。”他笑笑,露了露牙齿,颇带嘲弄性的。“反正单身汉,已经很舒服了。”婉琳听得迷迷糊糊,心里只觉得一百二十个不对劲。她又转向珮柔。“珮柔,你——你这朋友在那儿读书呀?”

“没读书,”江苇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我。”“哦!”婉琳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男孩子怎么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颇有股危险的、让人害怕的、令人紧张的东西。她忽然脑中一闪,想起珮柔说过的话,她要交一个逃犯!天哪!这可能真是个逃犯呢!说不定是什么杀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里就越来越嘀咕。

“我没有读书,”江苇继续说,尽量想坦白自己。“读到高中就没有读了,服过兵役以后,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总要有一技谋身,所以,我学会了修汽车。从学徒干起,这些年,我一直在修车厂工作,假若您闻到汽油味的话,”他笑笑。“准是我身上的!我常说,汽油和我的血液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

“修……修……修车厂?”婉琳惊愕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你是个学机械的?你是工程师?”“工程师?”江苇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没那么好的资历,我也没正式学过机械,我说过了,我只念过高中,大学都没进过,怎能当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么东西?”婉琳问。

“妈!”珮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释。“江苇在修车厂当技师,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主要的,他是个作家,妈,你看过江苇的名字吗?常常在报上出现的,长江的江,芦苇的苇。”“珮柔!”江苇的语气变了,他严厉的说:“不要帮我掩饰,也不要让你母亲有错误的观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虚伪和欺骗!”“江苇!”珮柔苦恼的喊了一声。江苇!你!你这个直肠子的、倔强的浑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现实,多虚伪!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吗?她望著江苇,后者也正瞪视著她。于是,她在江苇眼睛里,脸庞上,读出了一份最强烈的,最坦率的“真实”!这也就是他最初打动她的地方,不要虚伪,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骗!“人生是奋斗,是挣扎,奋斗与挣扎难道是可耻的吗?”江苇的眼睛在对她说话,她迅速的回过头来了,面对著母亲。浪花20/40

“妈,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江苇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张著嘴,瞪视著珮柔。

“江苇在修车厂做工,”珮柔继续说,口齿清楚,她决定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么东西,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就是修理汽车的工人。爸爸车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来修理,这,你懂了吧!江苇和一般幸福的年轻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须自食其力,他靠当技工来维持生活,但他喜欢写作,所以,他也写作。”

技工?工人?修车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儿和一个工人交朋友?这比和逃犯交朋友还要可怕!逃犯不见得出身贫贱,这江苇却出身贫贱!哦哦,她不反对贫贱的人交朋友,却不能和珮柔交朋友!那是耻辱!“伯母,您不要惊奇,”那个“江苇”开了口。“我之所以来您家拜访,是因为我和珮柔相爱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应该瞒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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