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他:“你是不屑与她争,还是觉着根本不必?”
她是白淑妃,争不争,总都是他们白家的。何况她到底是个女子。这天下几时能给女人占了去?吕稚再强,不过垂帘;曹瞒纵不称帝,亦尊魏武。
我不知我为何要笑。这正是我当年所求的。我要他失去,要他后悔,要他痛不欲生,然后再由我来抚平,那些伤和痛。我曾以为,如此这般,他便是我的了,他的心里便只能有我。
然而如今我却半点也不快活,我烦闷得直想刺他,刺他愈深,我愈痛。呵,是了,原来我嘲笑讥讽的,是我自己。我那些可笑的算计,不过竹篮打水。
我又笑得哭了。
“婉仪。”白弈伸手,轻抚我的脸,擦去那些擦不断的泪。他说:“婉仪。由她去吧。这样她会好受些。”
我鼻腔酸涩。我问:“那我呢?你如何教我好受?”
他望着我,半晌无言,末了一声叹。“我不是一直在么。我们还有阿寐呢。”
我终于,扑进他怀里,嚎啕,全无形象。
后来,墨鸾又诞下了皇子恕。
只半载,哥哥便崩逝了。去时,才四十一岁,膝下仅一个皇子承可承大统。于是帝位便顺理成章的落在这个孩子头上。淑妃荣尊太后,垂帘听政。
她果真做了吕雉。
那时我原想,这一切,也该到头了。这或许已是一个女人所能及的顶峰。如今,连圣上也要尊她为母,处处听她摆布。她才是真正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她的怨,她的恨,也该在这些年沉浮间,逐渐褪了,淡了。
然而,万万想不到,新君登位三载,竟大病不起,再不能朝。
于是,渐有流言四起,要变天了。
王府里不断有人来,探虚实者,攀附者,更多的,是赤裸裸的阿谀谄媚。
不知多少人的眼,都已将白弈视作了那将变的天?
皇族势衰,白氏独大,只手遮天的太后,独揽大权的凤阳王。无怪他们,有时就连我,也要错觉疑虑,我的夫君是否真的就要登上九五。
这可算是白弈求仁得仁了么?只不知,他当初收留墨鸾以图大计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对这个女子生出这万般不舍?又不知,当他多情不舍空眷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殊途同归。
我叹息,五味陈杂,亦哀恸不安。
我赫然忆起当年,皇祖母哭着要我保父皇与哥哥不死,抓着我要我杀了墨鸾。我终于能懂,因这挂名的皇室,已彻底衰颓。可她老人家要我做的,我却连一件也未做到。宋家阿姊骂得好,我果然,是个忘了本的不肖子孙。
但白弈根本不见那些来客。他让我去见。
我是公主,先帝的亲妹,今上的姑母。那些阿谀小人如何有颜面见我?我的冷笑对着他们的僵笑。虽然,我也是凤阳王的王妃。
白弈只见他那些肱骨谋臣,叶先生,崇俭……他甚至还见了裴远和蔺姜,那些我曾以为舍弃了他或与他敌对的人。他又见了钟秉烛,那个曾经令饮下毒酒的墨鸾起死回生的妙手神医,墨鸾信任多年的御医署令。
他究竟在做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只隐隐地觉得,他似要做些什么了。
可我竟猜错了。他突然让自己沉寂下来,一如蛰伏。
一切依旧运转,僚属们各司其职,唯独他,将自己隐匿起来。他上表欲辞却左仆射职务。圣上不允。他便告病在家,再不上朝。
我疑惑了。他究竟意欲何为?我猜不透他心思。这多年了,我原来,终是不懂他。
然而,纵我费尽心力地去揣测,也绝猜不到,这天下风云,竟会如此涌动。
载初元年六月,凤阳城惊现天降大鼓,绘三青鸟,纹五彩鸾凰,上有天书,言白氏有女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凡尘,救化众生,理应受九五尊贵。
大鼓送回京中,竟有钦天监领一班朝臣上表,言此鼓乃天降的吉兆,请太后称帝改元。
他们,竟请墨鸾称帝。不是白弈,而是墨鸾,一个女子。
闻讯时,我惊得半晌不能言语。我不信。她再铁腕,再权谋,终究只是个女子。
我问白弈,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弈什么也不说,不解释。他只拉我坐下,让我陪他下一局棋。那神情,宛如当年,他对我说,跟着我,多余的不要做。
可他要我如何跟?
我猛地甩开他,碰翻棋盘,一地黑白散乱。
若是你要高飞,那我便跟你飞,只因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衷情一世的男人。
可若是她,你要我如何沉默?我以何立场看着我氏族江山旁落?有何颜面再见我血脉至亲?她甚至连你的心也夺去了。
我从白弈那双眼中看见我的盛怒和仓惶。我想,我是真的怕了。终于,因为不能看清而焦虑,因为焦虑而恐惧,因为恐惧暴怒而起。
但白弈的眸子却是清冷沉静的,自始至终。他说:“婉仪,你要信我。”
我怒而自哂。我如何能信?当年犹在眼前,一场婚姻已是你之于我最大的骗局,我这样的甘心情愿,自欺许多年,到头来,你却将前尘因由全部推翻。你叫我连被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又叫我还如何去信?
他却捧出一盆青翠花草,静静浇水。“我欠她太多,姑且一退,只想给彼此留一线宽恕生机。”
我冷笑:“难道你就不曾欠我么?”
他似一怔,旋即眸光却柔软下来。他望着我,轻道:“欠你的,便拿我这一生来还。”
我心头一颤,却不由自主,湿了眼。
然而墨鸾却辞拒了群臣之请。她义正词严,将那钦天监投入天牢,责其妖言乱朝,要待秋后问斩。
但那时我已明白知道,这不过是故作姿态的推搪。改朝换代,只恐天下人诟病。她不做谋逆篡位的妖女,只做顺应天命的女帝。
果不出所料,仅二月便又有鸾凰鸣于天,三日不绝。
臣众再请。太后依旧不允。
其后,秋旱乍起。
又有人称苍天降不尊之罪,三请太后称帝。
于是,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新君,只在先皇传给他的龙椅上坐了有名无实的短短几年,一纸诏书,仿尧舜,禅位让贤。
那个垂帘三载的女人终于向至极巅峰迈出了最后的步子。她,终作了女帝。改了国号,年号。就此,女尊九五,天下易主。
这般的离经叛道。
这般的匪夷所思。
她果真是空前绝后旷古奇今的女子。
可我却无法立刻接受。身为曾经的公主,我的血液令我痛苦不堪。我无数次在黔夜梦魇中惊醒。我看见皇祖母、父皇、母后、哥哥,甚至还有宋家阿姊,他们对我冷笑,他们怒斥我的不忠与背叛。我无言以对,唯有羞愧而逃。
我的那些宗室叔伯们更无法接受。
一二年间,藩郡诸王乱起,纷纷揭竿自立,却被一一削灭。墨鸾有数百年来无人堪比的天将军,有沙场上几度生死浴血练就的将才,有日夜精练的黑甲铁骑,藩王募兵远不是对手。
白弈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他自有人通传,坐在凤阳王府也能将天下云涌一手掌握。但他只是看着,一边日日照料着他那株花儿。他要它开花,可这多年来,它就是不开。
时局安定后,新帝仍委白弈为左仆射,右仆射是裴子恒。
白弈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依旧做该做的事,同往常一样。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仍是那九霄的雄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忙于国事政事。除此之外,他便在王府养花,养那株不开的花。他又更内敛了,更难以捉摸。
皇子恕入主东宫。新帝又让左右仆射兼任太师太傅。
他们,真好似一对明君贤臣。
而我,却愈发不懂他。这大宝,终还是要还给太子的么?那这一场你死我活又算是唱得什么?
然而,一年后,新帝却忽然要给太子改姓。她兴建太庙,要太子恕随母姓,姓白。
于是,我终于惊悟。
我这才懂得白弈的姑且一退。原来,他不过是以退为进。他从一开始便在替白氏谋的那些东西,他从未松手。他终于什么都谋到了,甚至连那一线宽恕的生机,也不过唾手。
他自始自终都是这样的男人。有情如斯,却又无情如斯。
可我竟然再也没有愤怒,亦无怨恨。我只觉得悲哀。
我知道,我的王朝,真的彻底亡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没做。
我去旧宗庙上了一炷香,跪叩,泪水洒了满地。
然而墨鸾却也只做了六年的女帝。
她自幼心肺受疮,时常呕血,皇子泰夭亡时,她万念俱灰曾自尽过,又更病根深植。
她去时,也才三十有六,乌发红颜,依旧美若天仙。
噩耗传来时,白弈正在给他那不开花的花浇水,我在院里陪阿寐画画。
他的花洒砸在地上,而后,他像座山一般坍塌下来。
我吓坏了,扑上前去抱住他,却见他眼里,全是泪。
可他却未发出声音,半点也无。
我却哭了。赫然发现,他鬓角,不知何时竟已生了华发。
太子恕承母位登基为帝。他听说白弈病倒,便来探望,带着先帝遗诏。他不许我们施礼。
他说:“母亲让朕尊大王为父,尊王妃为母,尊郡主为姊。”还有些什么,他几度张口欲言,喉头翻滚,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还是个十岁上的孩子,却已如此老成内敛。他的模样,像极了白弈。
我微微阖目,唯有啜泪微笑。其实我早知道,从墨鸾执意为阿恕改姓时便知道。可我不愿点破。她不言,他不语,我又何必?
我还知道,墨鸾当年给白弈的不是一株花,那只是株草,最普通的野草,不会开花的草。她让他种,她说开花之日便是宽恕之时。
白弈其实也知道,可他故意装作不知,固执地种了十多年。
然而她却是这样从骨子里倔强的女子。她给儿子起名作恕。只是,她宽恕了别人,却独独不能恕自己。
大丧七日,我做了两个白缎灯笼,绣上墨色鸾凰,灌上桂花酒,白弈亲手点了,挂在王府门外。
琼浆佳酿,桂花醇香,随风荡去,萦绕。
他明白。我明白。她,也该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遗诏去帝号。帝哀不从。尊谥玄天圣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凤阳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恸。追尊文武圣皇帝。入泰陵。尊凤阳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后。安平郡主迁秦国长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后薨。谥孝贤惠皇后。祔泰陵。
——《周书文帝本纪》
'—全篇完—'
'端敬敏皇后' 知我无情有情 / 作者:沉佥
知我无情有情
她在那个熏风微醉的炎炎夏日里初次与他相见。
她是阿咏,谢氏长房唯一的嫡女。
他是父亲给她请来的先生,任修,任子安。
那一年,她七岁,他二十。
她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来,娇声问道:“阿爷,为什么先生没有白花花的大胡子呀?”
他一怔,旋即笑起来,蹲下身去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只手微握在颌下,温柔笑道:“等先生长出白花花的大胡子时,小娘子已经是漂亮的凤凰了。凤凰在天上飞,不需要先生教。”
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甜甜笑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现在还不够漂亮,不是凤凰吗?”她笑起来有一双好看的酒窝,闪烁的眸子好似耀眼的黑玛瑙。
这是一个七岁小姑娘的下马威,给初执教鞭的先生。
他尴尬了好一会儿,缴械投降般摊开双手,无奈笑道:“小娘子现在漂亮,日后会更加漂亮。”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这样温和宽容的微笑,多年之后,却成了她心底亘古的伤口。
或许,一切只是凑巧。只是,那样的时候,那样的人,在小姑娘缤纷斑斓的梦幻里,机缘巧合成了,注定遗失的美好。
他并不是怎样出挑的男子,其貌不扬,更比不得他两个师兄,一个高才傲世,一个妙算神机。他显得如此平庸,没有身家背景,屡第不中,便是这谢公府上教书匠的位置,也要仰掌大师兄那曾是公主的妻子一纸荐书。甚至常常,连他自己也真要以为自己只是一块熟铜,永远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但却是那小小的女学生,总让他诧异惊奇。
她不像别的姑娘矜持羞怯,她胆大的无所畏惧。
他教关雎,她便问他:“先生可有淑女好逑?”
他自然并无家室。
于是她便笑他:“哦——莫非先生不是君子么?”
他教离骚,她便问他:“野草为佩,申椒为林,风雅是风雅,只是这味道会不会太——”她拖长了音望着他,欣赏他窘迫的神情,捧着脸甜甜地笑。
非但如此,她使出各种光怪陆离的招数,俨然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
曾有一次他真的着恼,拿了戒尺要打她手心。
她这才有些慌了,终于知道学生是不能够肆意戏耍先生的。但她咬着嘴唇伸出手去,闭上眼,小脸绷得紧紧,不讨一句饶。
那只小手粉嫩粉嫩,便像是夏日出露的新藕。
他看着她,直到举着戒尺的手也酸痛,终于无奈闷叹一声,只轻轻刮了一下。
这样一个烂漫又倔强的少女,他怎么舍得责打。
但她却聪明地知道要乖了,她捧着井水浸过的提子向他赔罪,摇着他的胳膊低声软语:“先生别生气,阿咏知道错了。”
她如此伶俐又乖巧,令人不忍苛责。
他唯有叹息:“你这么样的性子,若是早生百年,怕又是一等的人物。”
“我生在现在不好么?”她歪着脑袋问他。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叫他如何解释?
如今早已不是从前,比不得开元鼎盛的繁华风流。今上痴于问道,权臣把弄朝纲,莫说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空有心力全无门路,便是大师兄那样稀世罕俗的大才,若非有公主知遇,怕也早已死了。
怀才多舛,这样的世道,不是纯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法对她说。他只有摇头苦笑。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但她却去找了父亲。
“阿爷给先生谋个官做罢。”她如是对父亲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里来拜访阿爷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叉腰站在那里,双环采衣,却神气得像个临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亲笑她:“你懂什么。”
她噘嘴道:“我当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气鼓鼓地,不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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