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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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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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嘉川同李芝庭向门外走去时,道静也送出他们来。一边走,卢嘉川还一边对两位教员说:“国事如此,咱们谁也不能袖手旁观呵!”
    “那可有啥办法?咱们白面书生,手无寸铁。……”李芝庭小声咕哝着,轻轻地摇头叹息。
    “爱国不一定都拿枪打仗。进行宣传,唤起人心——像你们对学生们灌输爱国思想,这也是拿起了武器。”
    李芝庭没有言声。道静也没有答话。可是她心里承认了这个陌生青年说的对。并且对这个人——奇怪的、不知哪一点和一般人不一样的人感到了尊敬。只不过短短十多分钟的谈话,可是他好像使道静顿开茅塞似的,忽然知道了好多事情。
    过了两天,风暴过去,学校又照常上课。在三年级的课堂上,第一堂道静没有讲功课。激昂的爱国热情战胜了个人的伤感,她把“九一八”的惨痛消息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恶,以及那陌生青年卢嘉川告诉她的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一气向小学生们讲了整整一堂。她讲的声音不高,并且时讲时停,但是她那悲痛的声调,和她眼中不断涌出的泪花却把孩子们的感情慑住了。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许多小眼睛闪着泪光,几个大些的女孩子甚至呜呜地哭出声来。
    “老师,咱们为什么不打日本呵?”一个小男孩含着眼泪问。
    “因为政府不爱国……”
    “老师,打日本用什么呀?”
    “用军队、枪炮。”
    “那中国没有枪炮吗?”“中国没有飞机吗?”“中国没有军队吗?……”连珠炮似的问题似通不通地从孩子们天真的嘴里喊出来,道静应接不暇地回答他们:“国民党只顾打内战,打中国人,可是不敢打日本。他们怕……”
    “我们不怕,我们打!”
    “我们打,我会放枪!”
    “我们打!”“我们打!”孩子们一片喊打的声音,把平日肃静的课堂嚷叫得要抬起来了。道静感到沉痛然而又感到欢快。多么可爱的孩子呵!他们都知道爱国,都知道打、打、打日本!
    从此,道静经常给孩子们讲爱国故事,像文天祥、岳飞、史可法的故事,外国的《二渔夫》、《最后一课》等故事。孩子们爱听,她也爱讲。她和学生的关系,好像忽然亲密起来,她自己空虚的心灵也似乎充实起来了。
    可是有一天却又发生了一场风波。
    余敬唐走到教员休息室来。他照旧眨动着眼皮带着狡猾的笑容,先对四个教员环视一周,然后看着林道静煞有介事地小声说:“哦,哦,你们听说了吗?北平、天津的风声可紧呀!捣乱分子、学生,请愿罢课乱成一团,有的还跑到南京去示威游行,什么玩艺!……名为抗日,其实还不是共产党操纵!”
    他突然把手一摆,神态庄严地大发议论,“哦,,那不是瞎胡闹吗?凭这个就能救国打日本?哦,哦,请你们几位注意:蒋委员长已经下了命令——不许抵抗,一切他自有办法!注意,我听说咱学堂里可有宣传抗日的啦!”他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沫,冲着四个沉默不语的教员,用诡谲的眼光一个个扫了一眼,最后把眼光落到林道静一个人的身上。“哦,林先生年轻,您可得注意呀!什么‘二渔夫’、‘三渔夫’的,您跟学生们讲那干啥?要叫外边说咱学堂里有赤党分子煽动宣传——那,那连我余敬唐的脑袋瓜可也要跟着长不住啦!”
    别的教员还是默默无言。林道静沉默了一下,突然用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余敬唐,说:“余校长,您的脑袋瓜长住长不住,与我毫不相干!国家这样危急,我是中国人,怎么连个宣传抗日的自由都没有?宣传抗日就是赤党,这是谁定的法律?”
    别的教员惊呆了。李芝庭的脸都白了。平常那么腼腆不多说话的女教员竟敢这么大胆地顶撞校长,这可是件少见的事!
    余敬唐的瘦脸上一阵发乌,眼睛连眨也不眨了。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猛地扭身就走。到了屋门口,这才转回头来站住脚,把大肥袖子一甩,冲着林道静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皮子,颤声冷笑道:“这个么,我不知道!有不明白的地方,请您自己去问蒋委员长!”
    “您放心!北京大学的学生早替我上南京问去啦!”道静冲着余敬唐的脊背又顶了一句。
    在余永泽给她的来信中,她知道了北京大学的学生因为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主义,反对把锦州划为中立区,许多同学都到南京请愿示威去了。余永泽说,他本来也想去,因为突然患感冒没有去成。他并且告诉她,他们示威团的副总指挥就是李芝庭的小舅子卢嘉川。
    “卢嘉川?……”和余敬唐争吵之后,道静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愤然默想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偶然邂逅的卢嘉川。想到他正率领着大批学生奔向南京去找国民党算账的情景,她笑了。似乎这个小伙子替她出了口闷气,她感激地低声地念起他的名字来。  
第七章
    夜,寒冷而黑暗。惨淡的月光照着一列长长的列车,正疾迅地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时过午夜,在车轮有节奏的飞转声中,车厢里的旅客多半都东倒西歪地睡去了;可是也有一些人在谈论着、小声地激昂地争辩着;还有的倚在车厢冰冷的板壁上低声唱起了歌子。
    第一节车厢是这样,第二节还是这样。所有的车厢都载着不同寻常的旅客——向国民政府请愿示威的北平大学生奔向南京去。
    北京大学的二百多个学生,拥挤在列车后面的行李车里睡去了。只有看守行李人的小车厢里,还有三个青年人伴着微弱的灯光挤在一起低声谈着话。
    “老卢,老罗,党交给咱们的担子可够重啊!南京政府一看咱们跑了几千里路前来示威,那,他们红脸做不成,白脸恐怕就要上来啦。……”说话的人名叫李孟瑜,是这次南下示威的总指挥。
    “怕他!”身体粗壮、面孔红润的罗大方用拳头在小桌上轻轻擂了一下,接着李孟瑜的话说,“咱们就算牺牲许多人——像‘三一八’那样,可是鲜血是最能唤醒人心的。人民,沉睡的人,都会因我们的鲜血而觉醒起来。”
    另一个青年就是曾经在北戴河出现过的卢嘉川。他把微合的眼睛一睁,看着罗大方摇摇头说:“不,老罗,你的想法太天真啦!聪明人应当用最小的牺牲换得最大的胜利。十一月三十号咱们虽然把反动的学生会战胜了,争取了这么多的同学到南京来示威;可是,到了南京,怎么能取得更大的胜利呢?反动统治者将怎样对付我们呢?这些可都值得好好想想啊!”他沉思起来,停止了说话。
    从“九一八”事变第二天起,上海、北平、天津、杭州、太原、西安……许多城市的青年学生,立即展开了广泛的抗日救国运动——罢课、请愿、游行,要求国民党政府出兵抗日。可是,抱定了不抵抗主义的南京政府,竟毫不理会人民的要求;到了一九三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他们更打电报给驻在“国联”的施肇基,叫他向“国联”提议划锦州为“中立区”,由国际共管,而以中国军队退入山海关内为交换条件。这个拱手把东北让给帝国主义的卖国计划,更加激怒了全国人民,于是,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并且纷纷跑向南京去提出抗议。而这次北京大学更首先打起了示威的大旗,也奔向了南京。
    车身轻轻震荡着。原野里寒风怒吼,使得这没有暖气设备的车厢里更加冷不可当。身材高大的李孟瑜把鸭舌帽向前戴了戴,卢嘉川也搓搓冻僵了的双手,罗大方似乎忘了冷,他听了卢嘉川的话,低头陷入沉思中。半晌,像刚醒来似的,他突然抬起头来说:“别的学校请愿,我们示威,当然要惹恼南京的衮衮诸公。
    所以,你就害怕了么?”他向卢嘉川尖锐地一瞥,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不,老罗,你想到哪儿去了!”卢嘉川微微一笑,拉住了罗大方的大手,“想到了坏的方面并不等于胆小。我们是马列主义者呀。”
    “对!”李孟瑜说,“老卢考虑得对。我们绝不能轻视敌人。
    现在谈谈具体问题。我想,我们再分分工:老卢机警、办法多,你这次就专门和各方面的反动家伙们办交涉;我和老罗呢,气力足、嗓门大,我们就掌握示威的群众。……”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随着车门一开,跳进了几个男女学生。
    “报告!告民众书、传单、旗子、臂章都做好了!”一个健壮漂亮的小伙子,抱着一大抱红绿宣传品,兴冲冲地走进小车厢说,“诸位指挥官,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活泼的小伙子名叫许宁,他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许宁,你们都够累啦!纸够用么?”卢嘉川赶快伸手接过这些东西,仔细地把它们放在看车人的小铺上,然后回过身来把灵活的眼睛一眨,紧握住许宁和另外一个男同学的手。
    “这些,都是我们北大南下示威团的有力武器,你们把它制造出来啦!谢谢你们!”他又转身对一个瘦小精干的女学生说,“徐辉,标语口号也拟出来了么?”
    “写好啦。你们看看行么?”徐辉刚要把一张纸递给卢嘉川,许宁一把抢了过来。
    “你们太累了,让我来念吧!”许宁还没有念,他又扭头对徐辉笑着说,“徐辉,您,北大有名的才女嘛,尊驾写的标语那还有错!来,我念着,大家听:‘反对政府出卖东三省!
    反对划分国际共管的中立区!反对投降帝国主义的外交政策!
    反对政府压迫民众抗日运动!全国被压迫民众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许宁越念声音越高,他的拳头也越举越高。念到后来,他蓦地将身一纵,跳到凳子上,挥着拳头几乎大声呐喊起来。
    “好,许宁,不要喊啦!叫同学们充分休息,留着精神到南京去斗争吧。”李孟瑜的话刚刚说完,外面车厢的地上,突然爆发了一阵洪钟样的喊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这声音激昂、愤慨,而在这寒冷的深夜,在这囚笼似的没有窗子的黑暗车厢里迸发出来,更显得苍凉、悲郁,激动人心。……
    拂晓前,小车厢里的三个青年人,也挤在一起打起盹来了。由于和反动的学生会以及和学校当局的阻拦作了激烈的斗争,这三个新学生会的领导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此时,疲倦征服了他们,他们中的两个刚刚熟睡去,没有睡着的李孟瑜忽然推醒了他们:“嗳,想起点事,到了南京,我们通知卫戍司令部,叫他们给我们的示威来个‘保护’好不好?”
    “怎么?”罗大方惊疑地说,“保护?我们向卖国政府去示威,却要求这个政府来‘保护’,这是什么意思?”
    李孟瑜的态度是沉稳、安详的。此刻,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有文有武,有软有硬,这就是策略嘛。”
    “好,这也是一招!”卢嘉川拿起小铺上的一把小纸旗摇了摇,似乎在驱逐难忍的瞌睡,“老李的话,给了我启发。辩证法嘛,什么事都是有反有正,有利有弊。”
    罗大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盯在两个战友的身上。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这两个老练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罗大方到别处去睡了,卢嘉川歪在小铺上又睡着了,只有李孟瑜靠着小桌坐在小凳上。多少事在他心里翻腾,他不能睡。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一回头看见卢嘉川在睡梦里冷得紧缩着身子在呻吟,他就脱下自己的棉布大衣轻轻地盖在他身上,随即走到小车厢外面去。
    他迈过横躺竖卧在车厢地上的同学们,走到关着的两扇车门前。因为头脑昏胀,身上虽然冷,可是脑子却想用凉风吹一吹。他紧靠在车门前,由车门宽宽的缝隙中,他望见了一片灰蒙蒙的原野。天快亮了,天边显出了鱼肚白,在那景物不断变化的广阔的原野中,却有几颗星星不变地在天边闪烁。远处还有一抹群山朦胧地耸立在灰色的天边。“快到济南了吧?”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从缝隙透进来的寒冷的空气,又打了个哈欠。当他似乎听见了黎明时远远的几声鸡叫和犬吠时,他的心骤然激动起来,仿佛这些景物随着火车的奔驰将要永远逝去了似的,他贪婪地望着跳到眼前的一条明亮的小河和疾驰而过的几棵小树,这时,这高大的冷静的青年,突然眼里盈满了激动的泪水。……
    十二月一号从北平动身,十二月三号北京大学南下示威团就到了南京。繁华的、安谧的南京城随着这一批示威学生的到来,仿佛敌人出现在城头,冲要的马路和街道忽然密布了荷枪实弹的武装岗哨;示威团借住的中央大学体育馆,当示威学生们刚一到,门前的小汽车也不停地咩咩吼叫起来。南京市党部的人和成群的新闻记者,不断地围上前来向示威团“打听消息”。接着四号一早,首都卫戍司令部就把示威团印的几千份“告民众书”全部扣留了;而且把印刷局的主人也捕走。五号一早,一封”哀的美顿书”又送到李孟瑜的手中。
    示威团的十来个代表赶快围着李孟瑜听他念道:……该所谓“北大南下示威团”抵京以来,扬言示威,拒绝劝告,行动离奇,言词荒诞,昨竟印刷传单,诬蔑政府“蹂躏拍卖中华民族”,……最后且有“我们非但不信任他,而且要打倒他”之明显反动宣传及“命令政府”之妄语。与共产党之口吻如出一辙……
    “好啦,不要念下去啦!”卢嘉川轻轻地从李孟瑜的手中拿过这份卫戍司令部的公函说,“底下的无非是我们是一伙暴徒,要图谋不轨;他们为国为民将予制裁等。情况很紧急,我们赶快商量怎么办吧!”
    代表们立刻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不管卫戍司令部如何恐吓,示威团仍决定在五号上午十一点全团出发游行示威。同时派副总指挥卢嘉川到卫戍司令部去找司令谷正伦解释,并请他们加以保护。
    卢嘉川听了这个决定,半晌没有出声。他的眼睛忽然有点儿忧郁。和同学们、和李孟瑜在一起,他毫无所惧,那轰轰烈烈响彻南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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