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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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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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狄希陈的为人也刁钻古怪的异样、顽皮挑达的倍常,若不是这个老婆的金箍儿拘系,只怕比孙行者还要成精。饶你这般管教他,真是没有一刻的闲空工夫,没有一些快乐的肠肚,他还要忙里偷闲,苦中作乐,使促狭弄低心,无所不至。观他做小学生时节,连先生还要捉弄他跌在茅坑,这旧性怎生改得?年纪渐渐大了,越发机械变诈,无所不为。做秀才的时候,同了学官出到五里铺上迎接宗师,都在一个大寺等候,他悄地的把教官的马一蹬一蹬的牵到那极高的一座钟楼上面。宗师将近,教官正待乘马前迎,再四找寻,不见了那马。门斗寻到钟楼之上,那马正好站在那里。谁知那马上楼还见易,下楼却难,只得费了许多的事,雇了许多的人,方才把那匹马捆缚了四脚,扛抬得下来。那马又捆得麻木了四足,不能即时行动,宗师又来得至近,教官只得步行了数里。遍查不着这个牵马的人,谁知是这狄希陈的作用。
一日,往学里去,撞见一个人拿了一篮鸡蛋卖,他叫住,商定了价钱,要把那鸡蛋见一个清数,没处可放。他叫那卖蛋的人把两只手臂抄了一个圈内,安在马台石顶上,他自己把那鸡蛋从篮中一五一十的数出在那人手抄的圈内。他却说道:“你在此略等一等,我进去取一个篮来盛在里面,就取钱出来还你。”他却从东边学门进去,由西边棂星门出来,一直回到家中。哄得那卖鸡蛋的人蹲在那里,坐又坐不下,起又起不得,手又不敢开,叫那些孩子们你拿一个飞跑,我拿一个飞跑,渐渐的引得那教花子都来抢夺。只待得有一个好人走来,方替他拾到篮内。
城里边有一座极大的高桥,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一担黄呼呼稀流薄荡的一担大粪,要过桥来。他走到跟前,一把手将那挑粪的人扯住,再三叫他放了粪担,说道:“我见你也有年纪了,怎挑得这重担,过得这等的陟桥!你扯出担子来,我与你逐头抬了过去。”那人道:“相公真是个好心的人,甚是难为。但我这桥上是寻常行走的,不劳相公垂念。”狄希陈说:“我不遇见就罢了,我既是遇见了,我这不忍之心,怎生过得去?若不遂了我这个心,我觉也是睡不着的。‘老者安之’,我与你抬一抬,有何妨碍?”不由那人不肯,替他扯出扁担,安在筐上。那人只得合他抬了一筐过那桥去。他却说道:“你在此略等一时,我做一点小事便来。”抽身而去。哄得那人久候不至,弄得两筐大粪,一在桥南,一在桥北,这样臭货,别又没人肯抬,只得来回七八里路,叫了他的婆子来抬过那一筐去,方才挑了回家。
夏月间,一个走路乏了的人睡在他门口的树下。他见那人睡得浓酣,轻轻的使那小棒抹了稠稠的人屎,塞在那人的鼻内。那人从梦中被那大粪熏醒转来,东看西看,南嗅北嗅,愈抽愈臭,那晓得人屎却在他鼻孔之中!
学里先生鼻尖上生了个石疖,肿痛难忍。他看见说道:“这鼻上的疖子,有一样草药,捣烂了,敷在上面,立刻取效的,如何不治他一治?”学师道:“草药是甚名字?好叫人寻来。”他说:“门生家极多,门生就合了送来。”走回家去,把那凤仙花,恐怕那红的令他致疑,故意寻那白的,加了些白矾在内,捣烂了叫他敷在上头,就如那做弄程乐宇故智,染得个学师的鼻子紫胀得那象个准头,通似人腰间的卵头一样。晓得是被他将凤仙花来哄了,学师差了门斗与他说道:“狄相公送的敷药敷上,甚是清凉得紧,肿也消了十分之七,疼也止了。还求些须,爽利除了根,设酒总谢相公哩。”狄希陈口里答应,手里捣那凤仙花,心里想道:“人说凤仙花不论红白,俱能染上红色,原来却是瞎话。”捣完,交付门斗去了。次日,学师又差了门斗说道:“第二剂药贴上,即时全愈,师爷甚是知感,特备了一个小酌。请相公过去一坐。”狄希陈心中暗道:“虽然不曾捉弄得他,吃他一席酒,又得了这个单方,也不枉费心一场。”
那门斗的“请”字儿刚才出声,狄希陈的“去”字儿连忙答应。换了一件新衣,即随了门斗前去。到了明伦堂上,门子说道:“相公在此略候一候,侍我传请师爷出来。”须臾,门子从里出去,又叫两三个门子进来,把仪门两角门都紧紧的关了。狄希陈也便有些疑心,问道:“如何大白日里关了门则甚?”门子道:“师爷的席面是看得见的东西,再要来一个撞席的,便就‘僧多粥薄’,相公就吃不够了。”说话中间,学师从里面走将出来,狄希陈看见那学师的脸上血红的一个鼻子,情知这番捉弄不着惹出事来了。学师道:“你这禽兽畜生!一个师长是你戏弄的!这却拿凤仙花染红了我的鼻子,我却如何出去见人?你生生的断送了我的官,我务要与你对命!”叫门子抬过凳来,按翻凳上。时在初秋天气,还穿夏裤的时候,二十五个毛竹大板,即如打光屁股一般。打完,分付书办,做文书申报学道。狄希陈方才害怕,苦死央求。学师只是不允。直待狄员外备了一分极厚的重礼,自己跪央,方才歇手。虽然使肥皂擦洗,胰子退磨,也还告了两个多月的假,不敢出门。既是吃了这们一场大亏,也该把那捉弄人的旧性改了才是;谁知那山难改,性难移,“外甥点灯,还是照舅”。
却说狄希陈有一个同窗叫是张茂实,素日与狄希陈彼此相戏。张茂实的妻家与狄希陈是往来相厚的邻居,没有丈人,止有丈母。张茂实的媳妇叫是智姐,狄希陈从小原是见过的。张茂实不曾娶智姐过门的时候,狄希陈时常与张茂实取笑,说与智姐常常苟且。虽是相戏,也未免说得张茂实将信将疑。及至智姐过了门,成亲之夜,确然处子,张茂实倒也解了这狐疑。
一日,夜间大雨,清早开门,智姐的母亲在大门上,看了人疏通阴沟。狄希陈也站在自家门口,相对了智姐的母亲说话,彼此说起夜间的大雨。智姐的母亲说道:“后晌还是晴天,半夜里骤然下这等大雨,下得满屋里上边又漏,下边又有水流进来。闺女接在家中,漏得睡觉的所在也没有,只得在一合糜案上边睡了,上边与他打了一把雨伞,过了半夜,方才送他回家去了。”狄希陈听在肚里,恰好风波将起,事有因由。天晴了,狄希陈往园里去,劈头撞见张茂实走过,两个相唤了,也说下了这般骤雨。狄希陈随口应道:“正是,我与你媳妇刚刚睡下,还不曾完事,上面漏将下来,下边水以流到床下;你丈母替我们支了一合糜案,上边张了一把雨伞,权睡了半夜,送得你媳妇去了。”张茂实想道:“媳妇果然是昨日娘家接去,今早送回,一定是他看见了,故意取笑。”也不放在心上。及至回去,智姐张牙暴口的呵欠,张茂实道:“你夜间难道不曾睡着?这样的瞌睡困倦。”智姐道:“谁睡觉来?上面又漏,下边流进满地的水来,娘只得支了一合糜案,上边打了一把雨伞,蹲踞了半夜,谁再合眼来?”张茂实这个蠢材,你却也该忖量一忖量:妻子平日果否是这样人,再备问个详悉,动粗也不迟。他却不察来由,只听见这上漏下水,糜案打伞,合着了狄希陈的瞎话,不由分说,采将翻,拳舂脚踢,声声只叫他招承。
这智姐从小娇生惯养,嫁与张茂实,拿着当刘瑾的帽顶一般看待,一霎间,这等摧残起来,张茂实惟恐当真做了忘八,看看打成人命。张茂实的母亲说道:“‘拿贼拿赃,拿奸拿双。’你又不曾捉住他的孤老,你活活的打杀了媳妇,这是要偿命的!”张茂实把狄希陈与智姐两个的话告诉得分明,智姐方晓得是这个缘故。张茂实母亲道:“既然事有实据,你越不消打了,快着人去唤了你丈母来,三对六面的审问,叫他没有话说。”张茂实方才歇手,哄了智姐的母亲来到。跨进门来,看见智姐打得三分似人,七分是鬼,皇天爷娘的叫唤起来。张茂实骂道:“老没廉耻!老歪拉!你叫闺女养汉挣钱,你也替他盖间房屋,收拾个床铺,却如何上边打着伞,下边支着糜案就要接客?孤老也尽多,怎么偏要接我的同窗?”那丈母照着张茂实的脸“哕”的一声,吐了一口道:“见鬼的小忘八羔子!这一定是狄家小陈子的枉口嚼舌!这是我清早看着人通阴沟,他在他门口站着,我对他告诉的,他就绰了这个口气来起这风波。你且消停,我合那短命的算了帐,再来与你说话不迟。我叫你这贼杂种一家子与我女儿偿命不过!”他连忙回到家中,寻下了一根不大不小又坚又硬的榆棍安在手边,叫人只说是要与人成一宗地,央狄相公过去看看文书。狄希陈原是平日走惯的,绝不想到这里。
这小智姐的母亲把狄希陈让到里面,关了中门,埋伏下女兵,棒椎一响,伏兵齐出,一边省问,一边捶楚。狄希陈自知罪过,满口求饶。打得“不亦乐乎”,方才放了他回去。狄员外问他所以,他回说:“我与同窗张茂实顽了两句,他护他的女婿,他把我哄到他家,一大些老婆齐上,打得我甚是狼狈。”狄员外虽是疼护儿子,想道:“断乎有因,待我自己到他家里问他个始末根由。”方到门口,只见张茂实的丈母怒狠狠的出来,要往女婿家去相打,见了狄员外,站住,一一告诉。狄员外只是满口求情,并没有护短之意。
却说智姐的母亲复翻身跑到张家,扯住张茂实,碰头磕脑,挝脸挠腮,要扯他同到狄家对命。当不得张茂实的母亲贤惠,满口说他儿子的不是,再三向了亲家母面前伏礼,智姐的娘也便纳住了气,同了张茂实来到狄家。狄员外恐怕张茂实又来相打,藏住了狄希陈不叫出来,只是自家认罪。张茂实道:“我与狄大哥相好的同窗,原是顽戏惯的,只是他说的甚有的据;媳妇无心说出话来,又一一相同。你只叫出狄大哥来,同了我丈母叫他自己说是怎的。”狄员外只得把狄希陈叫得出来。张茂实见狄希陈被他丈母打得鼻青眼肿,手折腿瘸,从里歪拉着走将出来。见了张茂实,骂道:“你这杭杭子!你无般不识的雌着牙好与人顽,人也合你顽顽,你就做弄我捱这一顿打!你不是个人!”张茂实道:“我到做弄你?你几乎做弄我打死媳妇,这人命也还定不得是有是无哩!”狄员外道:“你这畜生!合人顽也要差不多的就罢,岂可顽得这般着相?你既说得甚有凭据,张大嫂无意中说得与你的话又相投,怎怪得张大哥疑心?只是张大哥该察一个详细,不该冒冒失失的就行起凶来。这再没有别说,只是我与林嫂子再三陪礼,央林嫂子转劝令爱,不要着恼。陈儿也被林嫂子打了这等一顿,也偿得令爱的恨了。趁我在此,张大哥过来,你也与令岳母陪个礼,大家和好如初,别要芥蒂。”
张茂实果然与他丈母磕头礼拜了一顿。他的丈母倒也罢了,只是智姐嚎天痛哭,上吊抹头,饭也不吃,自己的母亲与婆婆再三劝解,同张茂实三个轮流昼夜看守,直足足的奈何了二十多日,方才渐渐的转头。张茂实还齐整摆了酒与他丈母媳妇递酒赔话。亏不尽打的那日,张茂实的母亲只是说儿子的孟浪不是,并不曾挑唆起事,所以智姐也还可忍耐,但吃了狄希陈这场大亏,后来曾否报复,且再看后回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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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古斋主 扫校
第63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
           世路原宽,恶趣偏逢狭道,无那伤心图必报。
谁知轵里人来到,借他刚剑,洒却吾怀抱。
正得意徜徉,灾星突照,刑具备尝仍比较。
幸有旁人相借箸,得脱解囹圄,有绣房飞鹞。
——右调《锦缠头》
狄希陈被智姐的母亲林嫂子痛打了一顿,头一日还扎挣得起,到了第二三日,那被伤的所在发起肿来甚是苦楚,不能行动。素姐着实畅快,说道:“这伙尖嘴薄舌专好讲人闺门是非的汉子,怎得俱撞着这样一个林嫂子见教一场才好!相于廷专好使嘴使舌的说我,不知几时着了我手,也是这般一顿,方才解我积恨!”
于是狄希陈睡在床,素姐不惟不为看顾,那打骂也还时常不断。智姐也被张茂实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幸有张茂实再三认错,满口赔礼,加意奉承,用心将养,智姐倒只有三分恼那老公,却有十二分恨狄希陈的做弄,千刀万剁,咒死骂生,茶饭中不住口,睡梦中不歇声,咒得那狄希陈满身肉跳,整日心惊,面热耳红,不住涕喷:那知都是智姐作念。过了几时,智姐当不起那丈夫自怨自艾,请罪负荆,渐渐消了积怒。世人曾有四句口号说得好:
夫妻没有隔宿怨,只因腰带金刚钻。走到身上三扑辣,杀人冤仇解一半。
所以夫妻和睦如初。狄希陈也久已平复,与张茂实两个依旧相好。
再说张茂实读书不成,收拾了本钱要做生意,见得有一个亲眷,叫是宋明吾,原是卖水笔宋结巴的儿子。穷得度日不过,宋明吾的媳妇却卖了与人为妾。买他媳妇的那人,姓孟,号赵吾,邻邦新泰县人,是个纳级的挥使。这宋明吾挟制那孟指挥是个有禄人员,等他娶过门去,晚间孟指挥正待成亲,这明吾骑了孟指挥的大门,一片声的村骂。这孟指挥若是个有见识的人,为甚么拿了钱娶这活汉妻做妾?即是前边失了主意,待他来骂的时候,舍吊了这几两财礼,把这个老婆白叫他将了回去,这也就消弭了祸端。不意又被那宋明吾的一班伙党作刚作柔的撮合,故意讲和,又与了他四两银子。刚刚睡得两夜,十六日放告的日子,叫他在巡道手里尖尖的告上一状,说他奸霸良人妇女。巡道准了状,批在县里。
那县官甚是明白,审出真情,把宋明吾问了招回徒罪,解道覆审。这孟指挥晦气已来,宋明吾邪运将到。孟赵吾道自己是个指挥,又道是供明无罪之人,戴着罗帽,穿了屯绢摆衣,着了皂靴。那巡道是个少年甲科,散馆的给事中转外,正是一团火烈的性子,见了这样妆扮,怒发冲冠,叫人扯毁衣裳,剥脱靴帽,把一部黑扭的胡子挦个干净,问了先奸后娶。除断还了那老婆,又断了三十两的宿钱给主,问革了指挥,重责了四十大板,登时弄得身败名灭,家破人亡,仅能不死!
宋明吾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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