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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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不胜寒- 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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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瑶,王某现在不是哪位帝王的犬马,再不会为谁而勾心斗角,从今后,与你一般,不过平头百姓。可笑,无论在燕还是在晋,凡王某所过之处,那些探知消息的人,无不把王某当菩萨供着。你说,他们是真对王某好么?”
  
  她没有接口,身子纹丝不动。
  
  “姜瑶,你曾在天牢内问王某有没有心。王某当时不答,非是心虚,却是自己也迷惘了。如你所言,王某经历惨痛,所以凡事皆留有心眼,比之嬴湄,确乎要游刃有余。唯其如此,王某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天牢。还在燕国境内时,那些所谓忠贞不二的掾属,个个催促王某打出手中底牌,以便与慕容隼分庭抗礼。哼,其实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做个开国功臣,好封妻荫子。及至王某到了晋国,别说晋帝的爱将宠臣,就是当初翻脸追杀王某的宗亲们,亦百般殷勤,定要将王某的名字添在琅琊王氏的族谱中。哼,这般丑态,也不过是看中王某尚有余力,好收罗过去,以备不时之需。可恨王某殚精竭力,那个倾心相助的人到底还是共得患难,却享不得鸿福;可笑王某提拔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才,临了危难,却连个诉衷肠的贴心人也无;更可叹王某出身大家,然这辈子飘来荡去,只怕到死也无一处安身之地。”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转了身,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悠:“你,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人在做,天在看,总有他们遭到报应的一天。”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容颜戚戚:“姜瑶,你是王某最对不起的人,也是这世上唯一对王某诚心诚意的人。从相识到现在,你从未想过在王某身上得甚好处。便是王某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哄诱,你也依然兑现诺言,冒着性命之忧到天牢看视,甚至对王某的斑斑劣迹,亦一笔勾销。你这样的人,王某此生再也遇不上了。王某真是羡慕嬴湄,那些天地间至真至纯的女子,怎么都给她得了去?姜姑娘,王某此翻前来,不求你宽宥,也别无它想,惟望姑娘一切安好。”
  
  她的眼眶没来由的湿了,低低曰:“公子,过往种种,姜瑶并不怨谁,你又何必添堵?你我相识一场,既然做不得亲朋,那就做擦肩而过的路人吧。”
  
  他的眼倏然明亮:“姑娘,你,你真不怨恨王某了?”
  
  她望着他,慎重含颔。
  
  他的面上露出孩童般干净的笑。旋及,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稻梗鸳鸯,小心翼翼道:“姑娘,这个可以留给王某么?”
  
  她着实有些苦恼,暗想自己此刻同意,会不会出尔反尔?然到底是耐不住他渴求的眼,又想着那东西不值钱,遂大度点首。
  
  他嘴角的笑扯得老大,以至于有损翩翩佳公子的名号。
  
  她正想道别,他的掌上却多了个东西。她一看,又是那个精致玲珑的金鸳鸯,不禁皱了眉头。
  
  他岂有不觉之理,堂堂正正的对上她的眼,恳切曰:“姜瑶,来而不往非礼也。王某拿了你的东西,岂能不有所回赠?然王某之前浸淫宦海,所佩之物,所用之器,无不肮脏污秽;唯有这东西,它是我亡母遗物,干干净净,不沾一丝尘埃。姑娘,此物无关风花雪月,不过是个念想,请笑纳。”
  
  虽说她已真心宽恕,但前车之鉴,犹唬得双手如触滚水,飞快缩回袖笼。
  
  他的脸面骤然失去光华,头低低垂落,左手则缓缓抚过持金鸳鸯的右手。待得五指落于腕处,残余的血痕悄然显露。
  
  她看着眼刺,没来由悔意翻滚。
  
  偏偏,他的声音寥寥落落,断如游丝:“姜姑娘原来还是信不过王某。该,该当如此。”
  
  话语未了,他又硬生生的挤出笑容,拱手曰:“姑娘,今夜能见你一面,又冰释前嫌,已是苍天对王某最大的恩惠。王某心愿得偿,明日便起程离开咸阳,永不烦扰姑娘。”
  
  夜风猎猎,屋檐下的灯笼左右招摇。摇曳的灯火下,他俊秀而苍白的面孔或明或暗,总带着抹不掉的萧瑟。她不禁挪了挪步子,道:“公子将到哪处落脚?”
  
  他苦笑着摇头:“王某也不知道。只好浪迹天涯,走一步,算一步吧。”
  
  “如此……就是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了?”
  
  他没有回话,只对风而立。一缕碎发被风高高撩起,拂过他的眉眼时,竟带出千丝万缕的枯寂。她心一揪,鬼使神差的伸出手。他先是一呆,随即惊喜,轻轻的、稳稳的将那金鸳鸯放在她掌中。
  
  她省悟过来,面孔已然燥热。
  
  恰这时,门内有人唤道:“姜妹子,你还在外边磨叽什么?”
  
  她急忙回头,原来是管强的副手刘向。
  
  刘向正冷眼看着王璨,眼利如剔骨。他是认得王璨的,因顾着姜瑶的面子,没有当场发作,只将姜瑶拉到身畔,含着温柔责备:“姜妹子,夜冷风大,仔细吹着。快进去吧。”
  
  姜瑶本就面红,这会愈发红得光彩剔透。她很想说些什么,又觉难以道明缘由,惟应声点头。临了迈步,她悄悄侧身,对着身后微微一笑,算作道别。
  
  王璨本是默默相送,然看着她顺眉顺眼的跟在另一个男子身后,像极了妇随夫唱的小媳妇。更何况,那人不时回头,亲亲密密与其耳语,更叫他没来由的胸堵。忽然,他摸出稻梗鸳鸯,朗声曰:“金鸳鸯,稻鸳鸯,物物相易情深长。明月夜,来年约,相持相守莫相忘。”
  
  刘向愕然,不禁停了脚步,头一歪,恰见姜瑶手中捏着个金鸳鸯,一副被雷劈的模样。他才要启口,姜瑶已转了身,冲着身后人大喝:“王璨,消遣我姜瑶,就那么有趣么!”
  
  忽然,金光一闪,弧线优美,“咚”的一声,对面的人顿时随风摇晃。
  
  又一声“哐当”,一个金鸳鸯掉在地上。大伙吃惊的看着王璨,但见他额角青肿,面上却犹然含笑,双目更是情深款款,就盯着姜瑶:“爱之深,恨之彻。姜瑶,我等你回心转意。”
  
  姜瑶已是面成焦炭,磨牙声声:“无耻之徒,死性难改!王璨,咱们一刀两断,绝不再见!”
  
  言罢,她直奔入府,再不回头。刘向呆了呆,赶紧追去。王璨目力本好,即便站得远些,似乎也瞧见她眼角闪闪,便也甩开大步,就要进府。一直候在门板后的两个家丁好戏看足,又一知半解的了悟真相,忙急急关门插闩,将那讨人嫌的家伙严严实实的堵在外边。
  




☆、第七十八章  归宿(四)

  姜瑶此伤非轻,只恨自己把持不定,越发觉得无脸见人,于是,奔回寝室,蒙头痛哭。直到下半夜,她才昏昏入睡,谁想眼皮还未合紧,又被一片喧嚣闹醒。她寻到声音出处,这才晓得绯烟已诞下一个女娃。看着白白胖胖又呱呱大哭的小婴儿,她心底一片柔软,倒也忘了上半夜得的刺激,只埋着头,和谢韵、宋纬等人前前后后的张罗。
  
  到了第二日,她被绯烟差到宫里,特特向嬴湄报喜,顺便捎些东篱先生配制的益气补身丸。
  
  嬴湄休憩一夜,精神自是好于昨日,今又闻得喜讯,更是开怀。她痛痛快快的接过药丸,伴水服用。而后,二人闲谈了大约半个时辰,经太医催促,姜瑶方才辞别出宫。
  
  嬴湄犹无心休憩,只恨自己身躯如残,无法飞到绯烟身边。一时,她记起姬冰在逃亡路上说过的话,不由锥心刺骨。她唤来宫娥宦者,命他们将自己搬到摘星楼。
  
  这摘星楼乃咸阳宫中地势最高的去处,鸟瞰咸阳,绰绰有余。嬴湄先是守在可远眺蒹葭园的方位,遥遥想着满园欢喜的人们。而后,她换到南边,举目一扫,天穹苍苍,大地朦朦,上上下下全被严霜笼罩。泪花没来由的簌簌滚落,她怎么也止不住:脑中反复翻腾的,是望乡葱笼的春色。
  
  真真可笑,都折腾了三年,她怎么还困在同一个地方!
  
  嬴湄,此生苦苦挣扎,真有意趣么?
  
  泪下愈多,渐而滂沱,她双肩抖动,竟连轮椅都坐不安稳。
  
  一双大手,急速而温柔的插入她的两胁,稳稳将她抱住。朦胧中,她感觉到丝帕轻轻揩拭,那股温柔的劲儿,似可滴水而出。她仰起头,分明看到一张极稔熟的轮廓,她不禁捧住,呢喃曰:“冰,是你来了么?”
  
  一只冰冷的大手压住她滚烫的指头,她才抽搐,冷而坚硬的声音已刺入两耳:“湄儿,是寡人。”
  
  她眨了眨眼,眼眶中最后的两颗泪珠倏然滚落。
  
  他叹了气,柔了声:“湄儿,这里太冷,你身子弱,咱们回去吧。”言罢,他弯下腰,将她横抱于怀。
  
  她没有扭动挣扎,反靠着他的胸膛,低低道:“蒙政,我想家了。”
  
  他的臂弯一沉,旋即将她搂得更紧:“湄儿,你说什么?”
  
  “我想家了。”
  
  “在家之前。”
  
  她稍稍离开他的胸口,视线正正对上他黑黑的眸子,缓缓曰:“蒙政。”
  
  相识三年,她从来不曾这样温和的唤过他的姓名。他看着她,眉眼处,全是盛开的喜悦:“湄儿,再叫一次。听话,再叫一次。”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果然又轻轻的唤了一声。
  
  刹那,他只觉得胸腔里鼓囊囊塞满了东西,它们似棉絮轻盈,又似羽翼般有力,直托着魂魄飘飘飞扬。他以下巴摩挲着她的鬓角,柔柔曰:“湄儿,在这里看得到南方么?”
  
  她大大的眸子依然黑油油、水濛濛,那种柔顺,像足了卷曲屋檐的流浪猫儿。他本该加倍欣喜,奈何厚厚的衣袍下,尖尖的肩夹骨硬硬的顶着他的胸口,直顶得他五脏肺腑一并楚痛。他俯在她的耳畔,道:“湄儿还想看,是么?”
  
  她没有说话,眼眸固执南望。他往旁边溜眼,早有宦者沿栏铺好软软毡裘。他抱着她,又在她身上加了一层狐皮,这才凭槛而坐。
  
  深秋的风,凌厉而放肆,拍打在人面上,不一刻便叫人唇青面紫。他终是担忧她承受不住,正要婉劝,她却开了腔:“蒙政,你觉得湄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么?”
  
  他定了眼珠:“是。寡人的湄儿,从来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不,你错了。这天下,还有一个和我仿佛。”
  
  他略略转动她的肩,她果然看着他,嘴角噙笑,苍白的两腮泛起不寻常的晕红:“蒙政,湄儿哪里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你和我如此肖似,有时,我都疑心我们是一个模子铸成。”
  
  他的心一抽,胸腔内已分不出喜忧,惟腾出一手,抓牢她的五指,紧紧的贴在自己面上:“湄儿,你真这么想?”
  
  她缓缓点首,望着他的目光渐而迷朦:“人人都说我逞强好胜,是顶可恶的女子。可他们哪里晓得,我也不愿如此的。你知道,我爹是武将,常年戍边,难得顾家,就是顾家,然性本粗枝大叶,亦未能周全照顾娘亲和我。蒙政,你别看我只生得这等寻常模样,但我娘却是极美,就是你的妃嫔列队成行,也挑不出及得上她的。可我娘命苦,少时就被卖到青楼,纵是后来嫁与我爹,仍有许多狂蜂浪蝶上门纠缠。内中有个极奸极滑的恶贼,他处处亲近我爹,且人前人后时时显出坐怀不乱的君子品行。我爹对他甚是信赖,在我五岁那年便托他代为管家。结果清明那日,他支开所有家下人丁,直闯内院。我娘自是不肯依从,可那人武孔有力,一个耳光便将我娘搧晕了。我使不上劲,缩在花盆架下哇哇大哭。他嫌着碍事,操了一把椅子,狞笑着走过来。我一急,死命往后退,无意将花盆撞落。我当时也真是吓傻了,跟着就往后倒。那恶贼以为我已被砸晕,忙凑上来核实。我手里正抓了把泥,趁他不备,全撒向他的眼睛。他急得又跳又骂,我则是拿着什么便砸他什么,这般乒乒乓乓的声响里,终于招来了其他人。过后,家下左右,无人不夸我机警,美名曰不愧为武将的女儿。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就双脚发软,几无法站立。”
  
  他低下头,咬牙道:“湄儿,那恶贼还在世么?”
  
  “不知道。他被送官后,家里有门道,审着审着,便去向不明了。我爹每每提及此事,没有不牙根痒痒的。”
  
  他的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湄儿放心,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此恶贼揪出来。”
  
  “何必呢?”
  
  他凝视着她,黑眸中分明浮起一层困惑。
  
  她却笑了,幽幽道:“蒙政,过去我确实是睚眦必报。但这事,我和我爹当年凭自己之力做不到,如今又何必劳你兴师动众?再说,这事对我也并非全无益处。你瞧,我娘极弱,我便要极强;我爹识人不清,我便要擦亮眼睛;家下人等得过且过,我便要时时未雨绸缪。一来二去,我终于可以当家作主,护得全家老少。”
  
  “可是,其中酸楚——”
  
  她不待他说完,双手便抚上他的脸庞:“蒙政,你知道我为什么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么?”
  
  他的喉头没来由的干涩,居然答不上话来。
  
  她的指头慢慢描摹着他的眉嘴耳鼻,声音渐而起伏:“我嬴湄向来自负得紧,偏偏天下人一般样自高自大,岂肯正眼视我?只有你,罔顾重重阻碍,一力擢升,这般赏识,足够我效尽犬马之力。可真正叫我心软的,却是你在层层打压中的坚忍。我亦曾一般样的孤军奋战,最知夜难成眠的煎熬滋味。过往二十六年,无论怎样的风打浪袭,但得日头日复日的冉冉升起,我嬴湄照旧神采奕奕,决不许旁人窥见一丝怯意!蒙政,每每看着你被朝臣与太后携手刁难,我总仿佛回到少小之时……我一直以为,你才是这个世上最了悟我的人,可万没想到……”
  
  她的尾音明明已经收缩,但饱含其中的怅然与悲凄,却如双锤齐落,将他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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