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在班里排里都是后进,为人又不好,再加上老喜欢耍点小聪明,我渐渐地讨厌他了,不光班长排长想揍他,我也老早就想揍他……可就算他千不是万不是,也和我一样是千里迢迢告别亲人,来部队贡献国防的,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就这样和大家一起,活生生将一个同志逼出了我们的群体……”
“我承认,我和班长排长一样,根本就是看不起李津,我已经将他排除出了自己的同志圈外,正是排里太多的像我一样的同志对李津的态度,导致了惨案的发生,我是多么地后悔啊……”
“李津再怎么差、再怎么不行,也是个老兵吧,作为一个新兵,就必须学习老兵、尊重老兵,李津难道就没有我能学习的闪光点吗……可我也和大家一样,将李津当成了异类,我一个新兵,那天还趁乱踢了李津一脚,他可是老兵啊!我干了什么?那天我似乎看到了李津愤怒的眼神……我想,如果那天我不踢他一脚,他的怒气或者不至要干出那样冲动的事了……真的,我不认为他恨的仅仅是班长排长,那天他不也一样想将大家一起炸了吗,我想,那天如果死的是我,也是报应……”
字里行间,每一个同志都在深深地检讨自己,每一个战士都说得如此动情,一排长的眼睛湿润了,他突然想起了那次连务会上徐胜文说过的那些话:
“不幸被他言中了,真的是隐患,极大的隐患,三班长是血的教训啊,可是不幸的,仅仅是三班长吗?”
“或许一排的训练方法确实需要改进……或许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管理盲区里,是我害了三班长……不,还有以前的徐胜文、郝龙,现在的李津……”一排长突然披上衣服疾速离开排房。
发现不远处一排长的铺位空了出来,徐胜文却也无法再躺了,他手忙脚乱胡乱套上军装,悄然随之而去,在此紧要关头,一排要再出什么事,那可更别让人活了,作为曾经的8连连长,虽然不在其位,徐胜文也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令他诧异的是一排长在连队外围转了一圈,竟然直接奔弹药库旁侧的禁闭室而去,那里关的是李津,因为军事法院次日就要将人提走,已经增加了岗哨。
“站住,口令!”
“33,回令!”
“44!”
“一排长,是您啊!您这几天不是不用查岗吗?”站岗的战士是其他排的战士,见一排长到来,有点诧异。
“李津明天就要走了,他毕竟是我排里的兵,这一去……肯定是死刑!”一排长叹息一声:“你们两个能回避一下吗,睡觉去吧,这一岗我来站了!”
“这,不行吧……”一个战士刚说半句,另一名战士拉了他一把:“走,我们回去,让一排长站吧,这种时候心愿不了会内疚一辈子的……”
“好吧,那辛苦一排长你了!”那战士拿过枪支和岗哨本,忐忑不安地随另一名战士离开了。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望着一个长长的黑影,一排长突然扑了上去:“王八蛋,你狠,让你狠!”抽出身上的腰带狠劲抽了起来。
“啊……”犹如久抑之后的洪流,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外面的徐胜文急得使劲踹向木门。
“排长,开门……别做傻事!”但这扇门专门用来关押犯了大错的战士,却非一般的木门,无论徐胜文如何踹门,依旧纹丝不动。
“排长,冷静点……”徐胜文无赖之下飞也似地朝连部指导员的寝室奔去,但尚未等他奔到连部,就发现指导员正带人急奔而来:
“李津出什么事了,那声音……”
“指导员,你来了啊,赶快去制止一排长!”
“我猜就是他了……这小子也干混帐事了?”顾不得和徐胜文说什么,指导员带人快速向禁闭室奔去。
“徐胜文,一起来,把这门撞开!”几乎毫不犹豫,指导员不要命地撞向木门,合数人之力,“咣当”数响,厚重的木门终于倒地,但此刻禁闭室里已经毫无声响,李津呆坐一边颤抖着,一排长却木然站立,身边是数截断了的皮带。
“许海波,好你个许海波……”指导员也开始声音发颤了:“这数截皮带……恩,两根皮带,你竟然打断了两根皮带,你好啊……”
“李津……别怕,你有罪,他也逃不了!”指导员试图安慰颤抖着的李津,却被李津一把挡了开来:“排长,别打我……求你别打我……”
“难道他……疯了?”反复劝慰着李津,可李津只是念叼着那几句话:“排长,别打我……求你别打我……”
“来几个人,李津送医院,一排长,把他关这里!”指导员扔下几句话后,狠狠瞪了一排长一眼,随众人护送李津而去,只有徐胜文默然站在窗外。
“徐胜文,你没走吗?”良久一排长叹息一声:“你是对的,可我明白得太迟了!”
“那你为何还这样做,你不知道这是违法吗?”徐胜文语气近乎冷酷。
“你说的是现在?不妨告诉你,李津不疯就得死,这些日子以来,就你和他走得更近,如果有可能,麻烦你去告诉他,不管怎么医,千万别好,就这样一直疯下去……”
“你……我明白了!可你这样做,你自己怎么办,你把他打疯了,那自己呢……”
“如果能让我代替李津,我心甘情愿,我是他的排长,我从没尽过排长的责任,最后还把他打得这么惨……断了两根皮带!”许海波的声音逐渐激动:“真的,算我求你,你叮嘱他,千万别好……”
“你……你个蠢货,你和李津一样蠢……”徐胜文突然呜呜悲泣起来,即算以前做孬兵的时候他也从未这样哭过。
第三卷 再度为兵
第十三章 … 生命之颤(五)
李津没好,他真的被排长打疯了。
“排长,别打我……求你别打我……”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叼,无论旁人问他什么,却也总是视若无睹,
L师医院里,指导员和连长廖凯,已及一排的众多战友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不少人眼角噙满了泪。
“别问了,除了这句话,他不能说别的了!”医院军医叹了口气:“一个多星期了,一直是这句话,如果能好,早好了……”按照院方的说法,这一顿毒打,很可能刺激了李津的脑神经,加上事前就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这个人基本废了。
“许海波这畜生,他真下得了手……”指导员强抑悲愤:“不管了,让他上法庭,我管不着,我也无能为力……”
“事情没出前的那段日子就你护着李津……胜文,我求你一件事,你,留下来吧,照顾他几天,或许能有转机……”
“指导员,放心吧,只要能对李津有所帮助,我愿意!”徐胜文点点头,望着痴呆似的李津,却也百感交集:一方面他是希望李津能好的,否则现在这样做个木偶人,简直生不如死;另一方面,如果李津没事,却又必须伏法,去偿还三班长那条命,他已经没了生存的资格……一排长交代徐胜文做的事,无疑已经不必多此一举了……
入夜,静得可怕,除了偶尔听得一两声呼吸声,还有就是些不知名的虫鸣,徐胜文躺在隔壁的病床上,望着熟睡中的李津,情不自禁坐起,又感慨起来:
“你总以为自己很聪明,比我聪明,比郝龙也聪明,总以为自己很拽,做了这么多年通信员班长吗,你就吃不得亏,所以你无法忍受班长排长,终于做了傻事,你把三班长给炸了……可凭心而论,三班长他该死吗,或者他的方式是不对的,但你信吗,无论他怎么训你骂你,也都是为你好啊,他希望你做个好兵——换在战时,他就会帮你挡子弹帮你杀敌人,肯定像个班长一样保护你,可你却炸了他,你说,你像话吗……”
“至于排长,你认为他一直很讨厌你,他把你当阶级敌人吗?这你就更错了,是的,他打你,他常常打你,现在还把你打疯了……别的不说,就这次,你知道吗,他这次打你是豁出去打的,他打完你自己得进大牢,他打疯了你你可以活着,但他自己就必须进监狱甚至代你去死,你说,你还能怪排长吗!排长说了,他要我千万叮嘱你,你就这样疯下去,一直疯下去,你就可以活了……你知道这意思吗,他这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你把死的希望留给自己……可这有什么意思呢,你生不如死,排长却要蹲大牢了,呜呜……”
说到这里,徐胜文一滴热泪情不自禁掉了下来,滚烫的泪水滴在李津僵硬的手掌,突然好像有了感觉一般——那手蓦地扯住了徐胜文。
“你……你能听到我的话?”徐胜文兴奋之后,却又缓缓将李津的手放开:“你听不懂,我知道,你是无法好的……”
“我……我听得到!”李津咬着牙,良久才迸出一句话,徐胜文一喜,却又瞬间惊出冷汗:“住口!”双手遮住李津嘴巴:“告诉你,别说话……你还和以前一样,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刚听你说到排长,就突然有感觉了,真的,非常感激你,我差点又铸成大错了!”李津强自坐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真的忍心让排长替我受过,替我去死……你能这么狠心,可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我已经很混蛋了,从咱班长炸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明白,我很混蛋了……”李津抱着头,眼睛里分明噙满泪水。
“那你打算怎么办?”徐胜文近乎木然,李津和一排长总得有个人要走,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帮谁了,何况,让徐胜文做违心的事,无论如何也是很难的,他在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自己选择吧……
“排长不该死,他还有用,可我,真的没用了,自从我把班长炸了后,我的灵魂已经走了,我跟班长走了,可是排长,他还有一排人在等着,他不能走!”李津突然猛地去拔身上的输液器,却被徐胜文死死地抓住,输液器受震掉下,血液开始倒流起来,
“哈哈哈,好,把血流光也好,我这样的人,只配去死,浪费这么多药水干什么……”
“李津,你混蛋!”一时不能阻止强自拔针时的血液倒流,徐胜文大叫起来:“军医呢,军医过来,病人出事了!”
“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一众军医纷纷快跑而来,看见殷红一片的输液瓶大叫起来:“快,把塑料瓶提起来,这么简单的常识不懂吗,瓶子必须高过病人头顶!”
“我,我刚才被吓糊涂了!”徐胜文红着脸:“病人想自杀,我一力阻止他,所以……”
“他好了吗?”为首的军医冷笑一声:“好好的一个班长,没死在战场上却让你炸死了,这倒好,你这一发病,又差点害了一个排长,还想自杀,你有资格吗?”
“不,我不会自杀,我只是想……把这药放我身上纯粹浪费,我想将他拔掉!”
“拔掉?行,拔掉当然可以,可是你如果因此死了,你们排长,谁来救他,你真的还想他死?”军医冷盯着李津。
“我不想……不想他死!”
“那就给我好好养伤,伤好了,你们排长就没那么大的事了,至于你们班长的债,如果你是个军人,是个男子汉——自己去还!”
“我会的……谢谢你,军医同志!”躺在病床上,李津真挚地向军医道谢,那目光却刺得徐胜文难受。他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从没上过战场,却像极了在体验着战场上的那种生离死别,而这种感觉,又只有用战友的血才能让他们感受到。
第三卷 再度为兵
第十四章 … 似是故人(一)
李津是三日后康复的,康复对他并不是好事,因为自那一天起,他就要前往军事法院,很快,等待他的还将是死刑的判决。然而他走的那一天,心情却是愉快的,他郑重又郑重地告诉我:我不做孬兵,请你转告排长,我只想做个好兵,我的黑锅更不需要别人来背,我想,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来解决,我不知道这一次排长能不能谅解……
是的,谅解,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李津走到生命的尽头最终还是这句话,想起20世纪80年代中越之战的那段日子,理解万岁成为中国军营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之一,可过了这么多年,关键的时候还是这个词。
其实一排长自己又何曾不需要理解!
8连这件事,三班一下走了两个人,其影响之坏,不仅8连、整个3营,甚至L师,乃至整个集团军都感受到了其地震似的余波:整顿,无休止的整顿,一周,两周,军事训练基本遗忘了,8连所有的战士都在内心打下一个又一个问号,整顿到底何时结束,8连到底何时恢复……虚幻似的荣誉连队——枪之魂8连早已成为历史,人们痛苦的是,英雄8连的称号似乎也因此大受侮辱……
毫无疑问,连长、指导员以及一排长自己都受到了记大过处分,不同的是一排长还必须停职服役,至于什么时候恢复他的排长身份,却根本是个未知数,这一点他和我的停职不一样,我没犯错,可他犯了大错。
我代替了班长的职务,不,应该是排长的职务,因为按照指导员的安排,我成了名符其实的三班长,可在一排长没有恢复职务之前,一排长的工作是由我全权负责的。
“今天我宣布三件事,第一,连队的中心任务依旧以学习整顿为主,各班抓紧时间学习政治理论和军事理论,熟记条令条例,务必处理好官兵之间的关系……第二,必须时刻记住,部队是个大家庭,每一个同志都是家庭中的一员,需要相互关心帮助……两头冒尖表扬先进鞭笞后进不是不可以,可那需要讲方法的,今后不许蛮干,不许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待自己的同志……第三,8连自我和连长起,所有责任人都受到了处分,按照通常说的,8连成了落后连队了,很多人都感到了前途迷茫,但我要说的是,8连还是8连,8连需要重新振作,8连经历那么多大风大浪,战场多少次生死存亡,多少回战火后的英雄前辈依靠一两个老8连重新担负起重建8连的重任,到了我们这一代,能够这样不费一枪一弹、窝窝囊囊地让8连从此消亡么?不,如果那样,我指导员是罪人,8连所有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