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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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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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二〕

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切般,说道:

“三位久等了,这边请——”

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

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

穿过两人,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房内摆设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坐。

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乐天先生。”

空海惊叫。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

“我所说的事?”

空海想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

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

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

“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他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

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

“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

“是。”

“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

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

比空海年长一岁。

“你们两人是熟识吗?”张彦高问。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六天之前——”

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

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

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生的。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

“是。我的确来自倭国。”

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语再说一遍。

〔三〕

约莫两个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

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

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

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

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陈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各个店家们慌慌张张收拾店内货品。

原有的市喧声,被此起彼落的慌乱收藏声所取代。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

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走在东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势说。

空海与逸势晋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他们被剥夺性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嫔妃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透过宦官安排。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因为丧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某种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

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至少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

那些汉子各自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

十余辆的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了过来。

到市场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比方宫里有宴会,上至宴会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拥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宫市!”(译注:“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

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

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店东模样的男人强忍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

“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宦官却一句话也不吭。

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

“这东西真不错呀——就这个啦。”

宦官看了店东一眼,回头呼唤大汉。

“宫市!”

继而道:

“拿他三、四十个就行了吧。”

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

店东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跟大汉们说些什么。

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进货车上了。

宦官对店东说:“会付你钱,这可不是抢劫。”

语毕,自怀里揣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东手里。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

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啊。”

店主强忍怒火说。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

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说道:

“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

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唐语回喊:

“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

宦官脸色丕然色变。

“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西。”

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

“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唐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谁?”

宦官问空海。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东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

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东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对象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作考虑吧。’——”

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口箱子。

“喔,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

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

“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

胡人店东口操不甚熟练的唐语,向空海如此说。

〔四〕

“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

逸势对空海说。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

“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口箱子了。”

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那口箱子。

店东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出店外了。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

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是一片紊乱。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订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军事开销。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钱。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一时期。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收刮,空海与逸势方才所亲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拔擢,竞相向皇上进贡。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贡品金额,决定皇帝赐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势先前喊道:

“肚子好饿啊。”

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就在寻觅的当儿,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店招。

“喂,空海,有着落了。”

逸势加快脚步。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那是——”

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仔细一看,店门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哎呀,空海,是蛇。”

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

男子说道。

“他们是谁——”

空海问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原来是他们——”

“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

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千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离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七八○年),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约有四百一十多万户。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户左右。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完成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舞台。而不论逸势或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不禁令人感觉,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

〔五〕

“原来如此。这是替天子捕鸟的蛇。”空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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