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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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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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

“身体不适吗?”

“不,没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

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

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高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

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恼折磨,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

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

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缠着几条血丝。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阇梨——”

“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交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

“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已耳闻——”

“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

“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阇梨来的。”

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

“这样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

“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阇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

“此事义不容辞——”

“那就万事拜托您了。”

“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破解此咒术,非惠果阿阇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

“速度真快。”

“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

“随时都可以。”

“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

惠果低头暗忖。

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

果然没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

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六〕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代开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伾。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资治通鉴》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伾身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伾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伾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身体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伾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精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伾、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色,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宫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地彻底改革大唐王朝。

《资治通鉴》上有这样的记载:

〖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七〕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

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

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

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

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

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

“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

“应该很恨吧……”

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

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

“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党羽所为?

“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

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

“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

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

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八〕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

“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阇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

“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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