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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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游泳的鱼-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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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秀
申明:本书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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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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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去就开始收拾行李,这时正是晚上,左右邻居都在看电视。左边房间发出“嘿哈哈”的厮杀声,右边房间是“啊啊啊”的浪叫声。夫妻俩对望了一下,脑子像敲打键盘一样霹雳吧啦地想怎么安排兄妹俩的房间。这是一道暴力与性、男孩和女孩两对词组的连线题。夫妇俩都是唱戏出身,虽然读书不多,却对戏文熟识,知道那句老话:男子不读三国,女子不读西厢。女孩子容易受色情染指,男孩子会跟暴力学坏,所以解决方式是反向行之:儿子睡在啊啊啊这头;女儿睡在嘿哈哈那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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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美国,我们前赴后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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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从一张豆腐干大小的广告开始的。
这张租房启事把这家人引到这个公寓。它贴在某个墙壁上绽裂着,一家四口仰着头,他们看懂的也就是那个低廉的价格。不幸,这个美国故事就趁着这一家人哑着半启的口的空隙开始了。
像许多新移民一样,董家先找个最便宜的区域落脚,从那里起步,开始新大陆的突围。所以他们找到了这里。六十多岁的房东老头坐在公寓门口晒太阳。一份报纸、一瓶啤酒,在太阳下一躺几个小时。老头一看这四口之家的疲惫与兴奋并存的表情,就知道是又一家子的外国人来美安营扎寨,并准备子子孙孙地繁衍下去,突然觉得扫兴,一天的好兴致就这样没了。房东两只混沌的眼球好好地打量了他们,表示他对他们没好感,也不需要他们去喜欢他。他有点痛心和忧心忡忡地问:“你们跑到这个王八蛋才呆的国家干什么?!”
然后带他们看了公寓,两间房,一个大客厅。房东说:“还有地毯。”董家夫妇连忙低头,果然发现脚下尚有地毯存在,只是比他们的鞋还脏。房东又陪着他们看了浴室、厨房,还有阳台。只是浴缸里老旧得泛起一层绿霉菌。墙壁上有好几道裂缝,上面粘有来路不明的发毛,让人发怵。厨房的墙壁被历代的炒菜熏出又厚又黑的油渍。
一家四口都哑口无言了。那无言让外人感觉这家人没有交流,他们只是没有说话,交流是有的。中国人交流的重点不是他们说的那部分,而是没说的那部分。
“我喜欢租给中国人。你们虽然喜欢炒菜,给墙壁炒得黑乎乎的……”
董家夫妇对望了一下,意思是就你这墙壁还能再黑吗?
房东老头没有察觉,接着说:“但是中国人一天也不拖欠房租,也不会开派对开到凌晨二点。”
董勇与潘凤霞又相视一下,摸摸自己空瘪的口袋,心里勉励自己,中国人那点难得的好名声他们可不能去污损。
“你们已经看到了。”房东老头两手一摊,“你们自己决定吧。”
房东老头的表情有种说不清楚的冷淡,像是吃准他们会租房,所以不热不冷,不急不慢地怠慢着。这种表情让他们想起海关的移民官脸上的疲惫和冷漠,他们太看透移民这个绵绵不绝的浩瀚集体了,明明知道受了气,也死皮赖脸地忍着、撑着。正因为移民有着不屈不挠的顽强的生存斗志,所以他们可以有恃无恐地冷淡着。
果然董勇夫妻点点头,说YES。
他们刚下飞机不到一个星期,刚从比佛利山庄出来。潘凤霞的姑婆住在那里。所以他们以为那才是美国。
姑婆的大宅子外观气魄很大,里面也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家具。地方宽敞,家具并不是挨墙摆着,而是置于屋当中。很遥远处有几张造型古怪的椅子、茶几很有姿态地立在那里,孤傲得很。也不是拿来坐的,是拿来摆的。这些家具看似朴实,却是一派昴贵的朴实,几件不实用的、像装饰品似的家具空荡地摆着,就这样摆出一种富裕的宣言:我们有钱,我们愿意。
董勇一家人几番交流眼色,这样的装修布置离他们的接受力相当遥远,嘴上一个字也没有。他们的一对孪生子女却藏不住孩子的好奇,也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好奇被当乡下人看。打一进门开始,两个孩子就两眼大瞪,东张西望地打量这种阔绰的空间运用。
董丁叫道:“这里怎么都没有家具的啊。”
姑婆听到这种外行的、乡气的评价,认为有必要给他们一些基本教育:“最好的装修就是空间。有种画派就是叫做‘缩减派’,看起来很简单,就是一些点状,大量的空白,就是表达无限的缩减。缩减到了极限,想像也到了极限。”
潘凤霞忍不住问:“缩减成这样,那来了人睡哪儿呢?”
姑婆看了她一眼,警惕得很。
董勇一家人不知道是否存在这么个画派,但他们知道正统的中国人不这样荒废领土,正统的中国人认为拥挤塞满家具的地方才叫家,比较有人情味,而且来再多的客人也有地儿睡。估计这种空间的运用,是不打算留客人夜宿的,更不可能留他们这种大陆乡亲。夫妻俩眼神交流了好几个回合,最后统一的认识:一个中国人接受了这种洋思潮,那她也不是正统的中国人了,那就说明他们不能期望正统的中国人的亲情从这里产生。
果然潘凤霞接下来的攀亲显得很无趣。她先是说起上两代人之间的联系与思念,再说了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姑婆冷淡而认真地听着,有种追溯历史的深思。姑婆的认真让潘凤霞再没信心再攀下去了,太远了,远得没有关系了。一家四口被客客气气地请进来坐着那里,姑婆笑着,却不喜庆。潘凤霞看出姑婆的顾虑,自发主动地表态:“我们坐坐就走,不会麻烦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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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美国,我们前赴后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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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的笑于是有了喜庆。她让他们一家在她的三百万的大宅子前面照了许多相,还有她的坐骑。她对董家的双胞胎兄妹说:“多大了?快十五了?这个年纪在美国快可以开车了。来,坐上来。”
董海和董丁欢天喜地坐上车子,握着方向盘大模大样地摆了几个姿势。他们脸上过度的兴奋让姑婆感到:这对孪生兄妹、甚至这一家人正对轿车的归属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照完相,她立刻将想入非非的兄妹请下坐骑。
兄妹俩感觉被小小地调戏了一番,也立刻明白:这就好像到照相馆跟木马、熊猫玩具照相一样,就是充当道具的作用。照完了能把木马、熊猫带回家吗?
姑婆是虔诚的基督徒,热爱上帝,捐献很多,她们教堂的圣经都是她捐的,上面写着一排小字:某某人捐。在教堂里做善事,人人看得见,可以让她上天堂;而帮助这些大陆亲戚,只会让他们好吃懒做。爱神比爱人容易多了。再说,她来美国又靠谁了呢?她已经很够意思了。
姑婆在分别时送了一句箴言:“仰望上帝,要靠神,不要靠人。”
这家人虽然不信耶稣,也意识到这是一句真理。
从比佛利山庄来到了贫民窟,美国印象一下子变得满目疮疤,像是看到光鲜亮丽的舞台背后不可示人的剖面。是女儿丁丁打破沉默,逆出一声:“这也是美国啊?”他们感觉被美国小小地戏弄了一下。
搬进去就开始收拾行李,这时正是晚上,左右邻居都在看电视。左边房间发出“嘿哈哈”的厮杀声,右边房间是“啊啊啊”的浪叫声。夫妻俩对望了一下,脑子像敲打键盘一样霹雳吧啦地想怎么安排兄妹俩的房间。这是一道暴力与性、男孩和女孩两对词组的连线题。夫妇俩都是唱戏出身,虽然读书不多,却对戏文熟识,知道那句老话:男子不读三国,女子不读西厢。女孩子容易受色情染指,男孩子会跟暴力学坏,所以解决方式是反向行之:儿子睡在啊啊啊这头;女儿睡在嘿哈哈那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真是不祥之兆。那是许多年后当一切都无法挽回时,潘凤霞突然意识到的——就是暴力与性这两样东西毁了她的一双儿女。
夫妻坐在地上,不说话。董勇心里问:下面怎么办?潘凤霞回答:“明天一定要打工去。”董勇心里说:还有多少钱?潘凤霞回答:“所有的钱都交了房租。”房东老头只知道中国人奉公守法,却不知道中国人的奉公守法包含太多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奈。中国人再穷,一天只吃一顿,仍然自律,不拖欠房租,含辛茹苦地维持着饥饿中的尊严。来美国后,他们比以前多愁善感多了,大小事情,都能感叹上半天。
没容他们伤感太久,他们就出门打工了。很快地,他们都在附近的中餐馆的厨房里找到打杂的工作。他们像所有的移民一样怀着一股子勤于家庭建设的热情,也是基于这种热情,他们脸上有着生活底层民众最顽强的忍受力。
董勇和潘凤霞都是越剧演员,只会在台上比划、飞舞着一米来长的水袖,飞眉飞眼用小嗓子唱着长长的戏文,小碎步走得跟没有脚一样。演得都是一些天上人间的故事。他们离现实这么远,美国又这么现实,他们在美国能干什么?最百无一用的了。
潘凤霞过去的多姿都淹没在餐馆厨房。她的舞台风采像一种习惯性疼痛那样残留在她身上,她在餐馆厨房的一举一动都是在躲闪那疼痛。
董勇同样,忙了一整天,抬头望钟,时钟就像凝固了一动不动,他心里背着《百忍歌》: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
夫妇俩想:为了孩子吧。孩子在学校怎么样了?
这时他们的一双子女正穿越美国校园,黑白过分分明的大眼睛警惕而好奇地东张西望,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迎接他们?
一大片的草地,修整得很好,绿得纯正。学校大楼并不起眼,就像一座库房,不能跟他们县城一中比。各种颜色的纸张贴在布告牌上,是各种的招贴,都是英文,看也白看。学生们穿着顺便、简单,一副美国中学最典型的又颓废又活力四射的样子。四处是少年人单调一致的笑声与尖叫声,都是简短干脆的字眼。贫乏简洁的词汇与最跌宕起伏的青春期有着怎样既含糊又准确的表达。少年们戏耍着,打闹着。两个男孩找茬打架,几个旁观者在旁边煽风点火。一个女生在后面拍了另一个女生一下,然后躲猫在人群中,被发现后两个少女戏笑成一团。四五个男生故意成群结队横着走,意在堵住走廊过道。恋人们旁若无人地在学校走廊里亲热,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甚至大庭广众下亲密拥抱和接吻。
这时两个外乡人走入嬉戏的他们的视野:男生顶着中规中矩的短发,戴着一副大眼镜,背着大大的书包,女生清汤挂面,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这就是董家兄妹。他们的穿着倒也时兴,父母为他们出国专门置办了几身行头,比美国同学更讲究,出差错的是他们的气质,气质上缺少美国同学那种主人翁的气宇轩昂,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同学,那种当家做主的自信的感觉是这两个外来生所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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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美国,我们前赴后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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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兄妹一副的六神无主,乘车下错了站似的,好好的中国不呆,跑到这儿来干吗?这里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两个纯粹的陌生人在众目睽睽下,畏手畏脚地梭巡于如此开放自由同龄人群的边缘,慌慌张张地面对美国校园呈现于他们面前声势浩大的活力。自己都觉得站错了地方,自己都觉得不谐调。他们想自己真的被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了吗?感觉就像自己还在游泳池边犹豫不决的时候,被人在身后猛推一把,仓皇跳入冰冷的池中。
这种陌生是真真切切、彻彻底底、从里到外的。他们不同的人种肤色、语言习性和思维方式,他们有什么搞头啊,一点儿共同点都没有。兄妹俩往彼此那挨了挨,感觉像天上两只失群的雁,又像两条掉进海的河鱼。河鱼和海鱼游在一起,都对对方的一种从形到神的异样风貌好奇,那是他们不熟悉,不认同的。他们说不好是什么,反正不对劲儿。
美国同学想,他的发式真逗。这个亚洲男孩的乖宝宝头是不是他妈妈把一口锅直接套在头上,随着锅沿剪下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一本正经,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地跑到他们学校来?美国同学一下子识别出他们是新生,而且是刚下船的那种新移民学生。
董家兄妹想,这里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秩序啊。天啊,他们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就这样啃上了,而所有的同学视若无睹。这在他们以前的中学那还得了,就算没有当场被开除,也要引来一堆的旁观者看西洋景。海海那时完全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是与一个美国少女进行一场元气大伤的苦恋。
“他们刚刚从中国来到美国,让他们感觉到我们欢迎他们。”老师领头鼓掌示范,兄妹俩作为新生,享受了一会儿热切又不当真的掌声。
靠窗的女生递上一个字条,上面画了一张大笑脸,写了一句:欢迎你们。那是个越南女孩,皮肤幽黑,眼睛明亮,梳着高高骄傲的马尾巴,露出光洁聪明的大额头。课后,她与双胞胎对起话,仅仅十分钟就将他们在国内学的那点英语榨干了。他们也就根据猜测,自说自话,将他们在中国学的那几个句子一一亮出。
“你们到美国有多久了?”
“我叫董海,我妹妹叫董丁。”
“我知道。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们刚来三个星期。”
“感觉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家里有四口人,我爸爸、妈妈、哥哥和我。我十四岁,我哥哥也十四岁。”
“是吗?你们是……孪生?”
“谢谢,我们也很高兴认识你。”
“有什么事情就找我吧。我叫艾丽雅,十六岁,比你们高一年级。”
“是的,今天的天气很好。”
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将这个越南女生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想不能再对话下去了,连“今天天气很好”这种句子都被她榨出来了。双胞胎不知道她笑什么,但是认为艾丽雅的英语比其他同学的好懂,所以当他们听不懂别人的英语时,就眼巴巴地看着艾丽雅,艾丽雅就会以她的英语为孪生兄妹翻译。
老师布置作业,艾丽雅就代之转达;同学们和他们打招呼,艾丽雅也跟着翻译。比如当有同学冲兄妹叫“丁董”、“海董”,双胞胎肃立望去,听美国同学发出一阵大笑,艾丽雅就翻译说:“中学生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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