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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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游泳的鱼-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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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房东老头懒散地在公寓门口晒太阳,董勇一家人正从YARDSALE搬回来一台大电视。他们所有的空余时间全部贡献给YARDSALE了。这家人肯吃苦,肯做事,渐渐这个家就布置起来了,已经没有什么空间荒废了。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随着空间填塞而有了希望。他们已经在希望着快点存够钱去买一个自己的房子,再把那个房子填塞一次。当然那一次的填塞是要有质量的了。
房东老头望着这漂漂亮亮的一家新移民,想这真是热爱生活的一家人。他们以最原始的手段聚累财富,原始到像淘金的中国矿工一样用箩筐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寻找金子,同时意识到那是可怕的生命——脸上含着那种最有忍受力的、谦恭的微笑,表面上不断地退让,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在开始他们静悄悄的吞噬。等你意识过来,他们已经子子孙孙,已经吞噬得漫山遍野了。
“你们发展得真他妈的快。”房东老头说,随手帮他们把电视搬进屋。
“谢谢。”潘凤霞心里想,我们中国人就是会过日子,美国人就是不会过日子。住了一辈子的公寓,也不去想法子攒够钱买房子。可怜啊。与此同时,夫妇二人暗下决心,他们一定要是这个公寓里第一个搬出去的,第一个买房子的。
老头问:“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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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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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说:“像我们这样的只能在餐馆里劳动了。我们两口子以前都是县剧团的,会的东西在这里最不实用了。那你呢?住在这里多久了?有这样一栋公寓应该收入不错吧?”
“不不不,这个公寓不是我的,我只是看房子的。”
原来他不是房东啊。潘凤霞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房东老头说:“我是作家。”
董勇和潘凤霞挤巴挤巴眼,意思是:替人家管这栋破公寓这已经够惨的了,这还不够,他还混成了作家。作家?在美国还有比这个更让人放心不下的工作吗?
一个说:“还作家呢?可能就坐在家里吧。”
另一个说:“看来这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他们在美国讲中文特别放肆,反正别人听不懂。
老头问正拿着一本字典写作文的海海:“你爸爸妈妈在说什么?”
海海翻译:“你是林子里最会唱歌的鸟。”
海海想:捧捧场让人家高兴也算是善良之举吧。果然,老头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当时,董家夫妇正在做晚饭。出于礼貌,仅仅出于礼貌,他们很敷衍地问已经变成作家的老头:“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好呀。”他马上答应下来,让董家夫妇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
潘凤霞对侯永皱眉头:“天啦,他真的要在我们这里吃饭啊?!”
老头问丁丁:“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非常荣幸。”丁丁说,然后转向父母,“你们中国人真虚伪。不想请就别开口。”
父母俩对望:“什么你们中国人,你不是中国人吗?”
“我是中国人,可我不是你们那种中国人。”
“我们以为他会拒绝嘛。”
“你请人家了,人家答应这是对你们的尊重。”丁丁说,然后又转过脸来对老头说,“父母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谢谢。随便吃就行。”老头说,又对海海说,“让我看看你的作文吧。你知道我是作家。”
老头一看就乐了,海海的作文《我理想中的女孩》是这么写:
我现在还是一个中学生,谈恋爱还太早了,现在应该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业上。我觉得在中学期间努力地培养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比匆匆忙忙谈恋爱更为重要的多。道理很简单——你优秀了自然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
不过我还是可以谈谈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我喜欢的女孩子是美貌、智慧和善良于一身。我希望她有胸的同时也有脑,有胸有脑的同时也有心。有一颗善良的心。我希望她能像大姐姐一样地照顾我,也能像一个小妹妹一样地崇拜我。我快乐的时候可以与我一起快乐,我难过的时候可以分担我的难过。在事业上是我的左膀右臂,在生活中是我的贤内助。还有,我希望她会做很好吃、很好吃的中国菜,因为那是我的最爱。
老头已经笑得不能自己。海海将“美貌、智慧和善良于一身”写成了“把美貌、智慧和善良都放在一个身子里”,“左膀右臂”写成了“我的左胳膊加右胳膊”,“贤内助”写成了“藏在里面的好助手”,还有“有胸有脑,有脑有心”,更把老头看得昏迷一片。
“有那么可笑吗?”海海有点不高兴地说,“不要你看了。”
老头也感觉到自己的一阵狂笑有点不礼貌,伤了男孩的自尊,连忙说:“写得很有趣。”
海海不放心地问:“真的吗?”
“可不是,瞧把我笑的。非常具有娱乐性,我相信也会给你的老师带去快乐的。”
海海有点泄气地说:“这是表扬吗?”
“可以这么说,只是你要是按着这个条件来找可能有点困难。”
“你这样认为吗?”
“可不是,所以我到现在还是独身啊。这种女人你只能从文学作品里找。”
董家兄妹的英语也就是从老头那开的窍。双胞胎的第一篇英语作文是老头帮助完成的。帮加上一个the,再去掉一个a,加一个s,兄妹们怎么念怎么不顺口时,这篇作文才算完成。
就在老头帮海海看作文的那会儿工夫,董家夫妇迅速地做出一番盘算,迅速地得出结论,以后把孩子送到老头那去学英文。老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头乐意是因为他太喜欢这对双胞胎兄妹了,讲一口蹩脚的英语,满嘴的语法错误,要命的发音,他听着就想乐,太有兴趣去纠正这家兄妹了。董家夫妇想,可怜的作家老头,被人揩了油还以为占了便宜。
以后他们常请老头来家里吃饭。一来是可怜老头,他也不是真穷,只是浑身上下渗透着寒酸的气质。二来是希望他能帮着辅导两个孩子的作文,他们夫妇都不懂英语,管他是不是作家,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头只知道中国人的筷子是直的,不知道中国人的肠子又弯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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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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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兄妹俩放学就会去老头家呆一会儿。兄妹俩去老头家不是学英语,更不是看老头,而是看老头家的猫。老头家里有一条非常聪明的猫,它会数数,你伸一个指头出来它就叫一声,伸两个指头它叫两声,能从一数到五。兄妹俩觉得老头太平常无奇,不配拥有这么一只神奇的猫。兄妹俩心里暗自为老头编了一些故事,比如老头曾经是个海盗,或者是个土匪,总之他们不希望老头整天坐着公寓门口晒太阳、看报纸,更不希望他是作家,他们觉得太平庸了。洛杉矶缺什么也不缺作家啊。
海海尽量不去观察老头那间充满旧书、旧报和他这个旧人所散发出的陈货气息的旧居。它是寒碜、陈腐的。海海想老头大概是那样一种人:对自己的才华有着过高的估计与期望,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过分的刻薄,以为这种清苦就能榨出一个功成名就。海海担心这样观察下去自己难免会去同情这个性情激烈和怪僻的老头,而作家是最不需要同情的。老头已经活出了自我宣言,这些正是作家顶要追求的。
丁丁在和猫玩,老头问:“你们喜欢猫吗?”
丁丁故意嬉皮笑脸地逗老头:“喜欢,它的味道不错。”
老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出现惊恐,等明白过来也笑了,承认自己被吓着了。
“你有很多书哩。你都读过吗?”董海指指书架。
“谁读它们。它们只是装饰品,为了让客人他妈的有个好印象。”
“客人?”海海笑着重复这个词,意思是你有什么客人?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不曾看见他有亲威朋友来看过他。
“你就是我的客人。”老头笑。
“你真的是作家?”
“很他妈的不幸,是的,我是。”
“你现在在写什么?”
他有点烦扰地回答:“写作品呗。”就像用一句外行话打发一个外行人的外行问话,这样对方就可以闭嘴了。
“那是写什么的?”
“等我写好了你们可以看的。”
兄妹俩说:“英语的二十六个字母分开我们全都认识,合起来就全不认识了。”其实兄妹俩是对老头的书不抱好感,他们想:你的脏字像满嘴唾液一样丰富,动不动就带一个F字,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老头的英语并没有很快地在他们的作文课上表现出来,却很快就将老头的满口脏话学会了,而且派上了用场。
兄妹两人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相依为命。他们总是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到图书馆、运动场。像冬天里的两只同类小动物挤着靠着在取暧,在互相保护免受另类的袭击。
这天他们经过整理得很规矩,绿得很欣欣向荣的草地,准备到运动场玩一会儿。老远就听到笑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是那种单调一致的尖叫:“太棒了”、“酷”,却是一片欢息之声,兄妹俩心情随着他们的单调的尖叫声丰富起来,他们抱着想法,今天也许可以交到几个朋友。那种少年人气息使他们得到片刻的归属感,直到几个美国少年的到来,他们才知道一切只是个假像。
一个白种学生看了他们一眼,扭头对另几个白种学生说:“他们不属于这里。”
又一个白种男生对他们说:“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什么?”
“你们听到了,我们叫你们离开,你们来得太晚了。”
丁丁别过脸困惑地看哥哥,意思是说明明是我们先到的,怎么不能呆在这里呢?
兄妹俩刚来美国一个多月,这一串的音符到了他们耳朵还是一串的音符,只是听懂表面的意思,完全不懂它的含义。他们努力翻阅脑海里的英语语法与词汇,这句话还是无法被真正消化,但是也感觉到这句话没有那么单纯,它暗指着什么?他们苦在估不透它。
海海挺着他细长的脖子,用他结巴的英语,文质彬彬与他们据理力争道:“不,是我们先到这里的。”
“不,你们是最后到的,你们比黑人来的还晚。滚回你们亚洲去,中国也好,越南也好,日本也好。总之离开这里。”
直到他们吐出更直白、更清晰,更完美的句子时,董家兄妹才猛然理解了上下文,像是智障的孩子顿时智能上有了突破性的成长。现在才真正地听懂,产生意义了,听懂了就该有反应。
兄妹俩的反应是两秒钟的沉默。
海海性格秀气得像个小姑娘,让人看了都替他受罪。只会去揪自己的裤腿,忍受着自己的手足无措,忍受着自己和他们一切人。他永远只会风度很好地想这帮人不讲文明礼貌,我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他还想只要不回嘴,他们骂完也就完了。
丁丁一向比较泼辣,可这儿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乱说、乱动。像初进城的乡下女孩,在家乡再厉害,刚到一个新地方浑身上下都是一个知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冒犯了什么。加上她的英语还没到可以与人争辩的地步,再一紧张,英语水平就急速下降。只是她黑眼睛里闪动的刀光一亮一亮的,她就是用这双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一副柔弱的狰狞。她想,等她来这个国家久了,英语好了,她丁丁才不像眼下这样无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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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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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中国人惯有的沉默与缄口,让这些孩子更加肆无忌惮。
其中一个男生向他们伸出愤怒的中指,说:“Fuckoff,sonofbitch(婊子养的)。”
作家老头常说这两句,丁丁知道是脏话,气得脸发青,模仿了一遍,却因为一时紧张,把“fuckoff”说成了“fuckout”,把“sonofbitch(婊子养的)”说成“sunofbeach(海滩的太阳)”。
那帮人马已经笑得人仰马翻,就像顶严肃的一场国际谈判,突然出现了个小丑节目。“先学好英语再开口的。上帝啊,真受不了。”
丁丁越挫越勇,身子向前赳赳然一送一送,把从作家老头那学到最脏的话温习了一遍,就是关于人类繁殖下代那回事。当然现场又学了几个新的脏词。
这件事情带给他们忧郁憋气的一天,他们没跟任何人讲,甚至没对父母讲。他们不太想说,说什么呀?说自己被欺负、被排斥,那不是承认自己是弱者吗?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们希望自己往理想的方向发展。再说他们能向谁说呢?他们的英语都不好,又没有亲威朋友,父母又这么忙。父母都在餐馆打工,一周工作七天,每天晚上十点半回来,他们已经睡了,等他们起床上学,父母还在睡觉。
这天晚上董勇回来看见两个孩子还在客厅里,亮着个灯,在沙发上发呆,见董勇回来,丁丁像安家的狗见到主人回来那样一跃而起,兴奋地说:“爸爸,我们在等你。”
“你们等我干什么?不知道我要工作吗?”董勇的心情看上去不好,“睡觉去。”
“爸爸,”丁丁想了想,说,“我们想要一点钱。”
董勇一听更生气了,这么晚了不睡觉,就是为了向他要钱。他没好气地说:
“要多少钱?”
丁丁显然策划已久,出口就是一个不过分、可行性很强的数字:“我要十块钱。”
海海也跟着说:“我也要十块钱。”
董勇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了他们,打发道:“一人五块,现在快去睡觉。”
两个孩子拿了钱,像喂了好饲料的马一样,温存而厚道地离开。
孩子刚走,董勇一想,孩子也挺可怜的,等到这么晚就为了要十块钱。每天到家的时候孩子都已经睡觉了,也没机会说说话。于是就跟进房间想哄哄他们,正好看见海海和丁丁正坐在一起算钱,董勇发现他们手上已经存了一个十块钱,火气又上来了:
“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们有钱了还向我要?家里已经很困难了,你们不但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还给我们添堵。”
孪生兄妹交换了一个秘密的眼神,丁丁扭过兴高采烈的小脸:“爸爸,你一个小时能赚多少钱吗?”
“你问这个干吗?你还想从我这索取啊?!”
“爸,你回答嘛。”海海问,“一个小时有二十块钱吗?”
“哪有那么多。你以为你是餐馆老板?你给呀?”
丁丁取出二十块钱,递给董勇,认真乖巧地说:“爸爸,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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