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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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春-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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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已故张阁老张居正年轻时候也是才华满腹,十三岁参加乡试,文章做的是满纸云霞,结果巡抚顾辚就说:年少幸进,失之老练,让他回去再读几年书。

他把张太岳这个典故说给老爹听,里面郑老爹也觉得颇有道理。

接着,他又把今儿县尊判案时候的犹豫说了,最后才告诉老爹,“……若不是那段夫人闻人氏当堂扯下儿子的衣裳,做了有辱斯文的事,等于打了县尊和所有读书人的脸面,县尊最后怎么判,可还真说不准,以儿子猜测,怎么也要拖一拖,说不定最后还要闹到刑部、大理寺。”

郑老爹惊了一身冷汗,真要闹那么大,恐怕儿子这庠生就保不住了。

别看只是个县学庠生,好像只是个名头罢了,实际上,好处是无数的,比如说,免徭役。

当年郑老爹就是被点了九边的夫子,得亏郑老爹当年救了单赤霞,单赤霞可是浙江兵出身,做过戚少保的亲兵,加上郑老爹路上还捡了两个首级,所以不但没破财反而捞了点赏银,最关键是得了单管家投身。这玩意儿被点上,三世良善人家,很可能一夜间就能倾家荡产。

古代徭役之重,现代是无法理解的,像开发大运河这种工程,老百姓被点到了,基本就是一个死字,但郑国蕃进了县学以后,这个就可以免掉。

“儿子在回家的路上想,那段夫人极精明的,把县尊都问的哑口无言,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情,太不理智了,一直走到家门口,儿子才想明白,那段夫人只是故意给县尊一个台阶下,反正她精明泼辣的印象已经被人所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若是别人贪她的田宅家产,先就要考虑考虑得罪她的后果。而且,我以前听说这段千户跟宫里面宦官颇有点瓜葛。”

郑国蕃想通的时候,还真是吓一跳,那个扒他裤子的闻人氏即便死了男人成了寡妇,也不可小瞧啊!又有人脉,又精明泼辣,这种女人那是十分之可怕。

所谓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他家无恒产,还要赡养老爹,拿什么跟人家斗啊!万一人家来报复,自己这十三岁小胳膊小腿的……

一番话说下来,房间里面叹气,跟着又一阵咳嗽,良久,郑老爹问他,“乖官,你看如何办?”

“儿子觉得罢!单叔这几天估计也要回来了,我把画扇姐姐的丧事办了以后就去县学开具个游学的条子,咱们把房子卖了,南下去宁波姨夫家投亲。”

房间里面有点犹豫,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啊!这时候外面郑国蕃又加了一根稻草,“单叔年轻时候离开家乡,迄今也很多年了,连给大头取的名字都叫思南……”

郑老爹叹了口气,他跟单管家那真是过命的交情……

“树挪死,人挪活……乖官,这事儿你拿主意好了,只是,爹这个身体,唉!总归是爹拖累了你。”

父子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郑家就决定南下宁波,但在这之前,郑国蕃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赚一笔钱去赎画扇的尸体,最好还要预备一些南下的路费。

对于这个,郑国蕃倒是有点把握,他在衙门站了一上午,也差不多把思绪记忆理顺了,这是什么朝代?大明朝,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郑国蕃是干嘛的?写小说的,而且还得加个括号,情色小说。

实际上,对他来说,这个时代是一个还不错的时代,后世鲁迅点评说:然亦时涉隐曲,猥渎者多,后世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

大明朝从弘治、正德年之后,史载'风气既变,并及文林',这时候朝野上下并不以谈论闺帏方药之事为耻,就好比后世酒桌上的黄段子,实在已经是一种风尚,高官士大夫们以创作情色小说为乐趣,还会被赞为'文雅风流,不操常律'。

如此,他一个情色小说作者,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不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在动笔之前,他得先洗个澡,然后上街逛逛,看看这时候什么书好卖。

他下楼后让单思南烧了点水,在房间内用木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儒衫,拆了两个羊角,把头发梳成一束扎在头顶,他现在有大兴知县赐的表字,虽然尚未加冠,也可以拆掉这个代表着少年的羊角发型了。

对着铜镜子照了照,真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自觉比央视版《天龙八部》里面的段誉还要俊上几分。

使劲在脸上捏了几把,做了几个鬼脸,分明感觉到面部肌肉的疼痛,不由叹了口气,不管是南柯梦也好,邯郸梦也罢,总要好好活下去。

他对着镜子良久,自言自语道:“好罢!郑国蕃,老天爷对你还不错,起码没给你扔到**时代,还有个秀才身份,虽然脸嫩了点,好歹没变成女孩子,所以……郑国蕃,养家糊口奉养老爹全靠你了,加油。”

对着镜子捏了捏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身出了房间。

叫上单思南跟着,主仆二人出了槐树胡同。

在大明朝万历年的顺天府要看书,很简单,满大街都是租书店,明人笔记中有这样的记载:藏书何必多,西游水浒架上铺,借非一瓻,还则需青蚨。喜人家记性无,昨日看完,明日又租。真个诗书不负我,拥此数卷腹可果。

要是不认识字怎么办?没事,有说书的,所谓:一声尺木乍登场,滚滚滔滔话短长,前史居然都记着,刚完三国又隋唐。

这时候的时事新闻也靠这种方式传播,譬如说明末大太监魏忠贤势败,没一年,世面上就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揭露阉党吹捧东林党。这种传播方式一直要延续到清朝末期,戊戌变法失败,没三个月,北京城就有《捉拿康梁二逆演义》一书贩卖。

在这种大环境下,闲汉唐三和冬烘高夫子才能聊得到一块儿去,卖茶汤的范婆子才敢叽叽喳喳点评衙门案件,一府两县地界上,谁也不比谁了解的差点儿,区别只是获取途径不同,士子们看邸报,下层文人和识字的商人看通过邸报改编写的书,老百姓则听说书人通过书改编的词曲评话。

郑国蕃现在进的就是一家明朝的租书店,一进门,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书业生涯,本大利细。涂抹撕扯,全部陪抵。勤换早还,轮流更替。三日为期,过期倍计。诸祈鉴原,特此告启。

他啧啧称奇,心说这跟大学校门口的租书店简直没区别啊!

那店主是个老年男子,也不理会他,自顾自看着手上的书,他低头去瞅了一眼,顿时汗颜,这老先生,光明正大看《如意君传》,这书写的是武则天七十岁性致不减,召美男子薛敖曹入宫,日夜逞欲恣淫通宵达旦的故事,后世禁了不能再禁的书。

第011章 穷酸千字五十

这位看《如意君传》的老先生青袍短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十指修长干枯,一手捧着书一手轻捻颌下短须,神态颇为自得,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凑在身边的郑小官。

郑国蕃在这位老先生身边站了半会儿,愈发汗颜,何故?老先生看的《如意君传》版本还是绣像版。

何谓绣像版,就是有大量精美插画的,因为是用线条勾勒且绘制精美,所以叫做绣像,譬如后世鼎鼎大名的崇祯版《金瓶梅》,有两百幅插图,另有一种插图较少的,在每个章回目录前面有插画的,叫做全图版。

这绣像版和绣像版之间也有区别,一种是刻本,也就是后世所谓木版画,还有一种精装绣像,那就是手绘的了,大多数是沿海地区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在家中绘制,有很多明人笔记都记载类似的境况,说宁波、苏州、温州等地人家,女儿家坐在窗口描绘春宫画,人观之不以为耻。

这就是明朝典型的市场经济,大明人结婚需要压箱底的春宫画册做性启蒙,一般是女儿出嫁的时候母亲送给女儿。而蓬勃的小说出版事业需要大量的插画,这些图画一般的读书人不乐意去画,而沿海的百姓由于大明和海外通商导致眼界开阔,并不忌讳家中女眷绘画,何况还能赚银子,何乐而不为?

老先生看的就是精装绣像本如意君传,要说画的栩栩如生倒也不见得,以郑国蕃的眼光来看,和后世的插画比起来要差很大一截,人物比例大多失调,但描绘的工婉细腻,的确颇为精美。

他在旁边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期间租书店进进出出大约有七八人,都是穿着短衫的人物,可见此时识字率还是颇高的,不过用前文高夫子的话来说,认得字和读书是两个概念,普通人小时候接受过几年私塾开蒙的,只好叫认得字,以耕读传家,但又没功名在身的,只能自称粗通文墨,只有像郑小官这种,才有资格称之为读书人。

每一个借书的人,都用一张桑皮纸,老先生会仔细地把要借的书的书目誊在纸上,然后把桑皮纸叠在自家记账的本子上,拿一个木戳子戳一个章,这样自家账本和桑皮纸上就各有半个章,接着把桑皮纸夹在书里面递给借书的人,郑国蕃在旁边看着,心说这大约就是借书卡罢!

郑国蕃穿着月白色儒衫背着手在那儿东张西望,这月白色儒衫,听起来风雅,乍一听,就觉着有股子文人风骨,但实际上,所谓月白色,就是本色的布,换一句话说,就是穷的连染色的布都买不起,穿着月白色儒衫,往往就是'穷酸'这个词的最好注脚。

那老先生把最后一个借书的打发走后,看郑国蕃还在东张西望,就皱了皱眉,郑国蕃年纪虽**,唇红齿白看着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但却穿着儒衫系着儒绦,虽然儒衫是月白色,一看便知家中境况不佳,不过也带着个小厮,倒也不好像对待一般人一般出言驱赶。

“这位小官。”老店主开口询问,老店主称他小官,很多人也称郑国蕃为郑家小官,这是明朝的一种褒义称呼,意思就是美貌的少年,好比西方人称呼小孩为小天使,有一种亲切的味道在里面。当然,再过几十年,这个词就要变质,变成称呼同性恋,好比后世小姐一词。

“可是要卖时文?”老店主看郑国蕃月白色儒衫,以为是个穷酸,这时候的租书店一般和印书是不分家的,也就是说,他租书,也卖书,还印书,走的是小私人作坊路线。

时文,就是读书人考中功名的考卷,成化年的时候,杭州通判沈澄刻了一部时文,三年间重刻了七次,赚钱赚的让人眼红,很快就形成了一股风潮,类似后世的《高考升学指南》《高考试题集》,书坊主们纷纷仿效,士子们则趋之若鹜。

当然,反对的人极多,认为这是走终南捷径,荒废了儒学正途,不是读书人正途,甚至闹到朝廷要求把'书坊印刻时文尽数烧除',但架不住民间需求,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能读个功名出来?就算做不得官,也能免税收,免徭役,至于儒学正途,那个东西怎么卖?多少银子一斤?跟我们老百姓又有几个永乐通宝的关系?

郑国蕃一时没明白过来时文的意思,他看着老店主笑了笑,说:“老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情,这个文章买卖,一个字多少钱?”

老店主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捻了捻胡须,竖起五根手指。

一个字五文钱?郑国蕃又惊又喜,接着一想,不对,真要这么好,后世也没那么多描述贫穷读书人的书了。

他眨了眨眼睛,试着伸了伸手,“千字,五百文?”

“哈哈哈!”老店主大笑起来,“小相公可真会开玩笑。”称呼人的语气都变了,称呼'小官'好比后世大卖场的营销小姐卖男士化妆品'帅哥,这个很好的',换了'小相公'就等于营销小姐发现客人似乎没钱变了嘴脸说'同志,这个很贵的'。

看着老店主满脸的鄙夷,郑国蕃顿时明白了,得,我知道了,感情我说贵了,我说呢!真那么好卖,后世蒲松龄也不至于混那么惨。

“千字五十文。”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心里面盘算,记得看过一篇明朝物价的论文说明朝一文钱大约等于人民币三毛钱,千字五十文钱,也就是说千字十五块钱。

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卧槽,这也太便宜了,兄弟我不是这个价钱啊!跌价跌了二十倍。

他在那儿皱眉头,揉着脸苦笑,那老先生先是嘴角一撇,似乎冷笑了下,不过,到底自诩文人,虽然做了商贾,也是读书种子,不好做那田舍翁嘴脸,就干咳了两声,道:“小相公,老夫说的是,一篇时文,五文钱。”

“什么?”郑国蕃似乎被雷劈了,嘴角抽搐,“一篇?五文钱?”

看他这副表情,那老店主笑了笑,“小相公,这时价是一篇两文钱到三文钱,我看小相公卓尔不群,这才开价五文钱。”他的意思就是,老夫我看你小子长相不错,估计有点才学,这才多赏你两文钱给你开的高价。

卧槽泥马,郑国蕃怒了,兄弟我好歹也是文人,什么时候这么掉价儿卖过?

第012章 雪夜围炉读禁书

事实上,这还真不能怪人家老店主给他的价格低,大明朝的时文还真就这个价,书坊主编撰时文一般都是找那些童生开价两三文一篇,集合几十篇后开印,卖则要卖二两银子左右一本。

当然了,郑国蕃没卖过这种价钱,好比名妓,打个茶围就要十两银子,怎么也体会不到野巷流莺打鸟铳十个铜钱的心酸甘苦。

所以,他变了脸,真想做个名士的做派,唾这老儿一脸,骂他'穷措大骨相,田舍翁嘴脸'然后拂袖而去,当然,这十个字是名士说法,换个通俗的就是骂对方暴发户,别摆出一副有钱人嘴脸给人看,你骨子里面也是个穷鬼出身。

不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为了赡养老爹,我忍了。

他双手捏了捏,又放松下来,脸上堆了笑,拱了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指点。”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一个头戴褐色帻巾脚蹬高帮鞋子的削瘦年轻人一头撞进来,恰好跟他一个迎面,两人肩膀碰了一下,那年轻人抬头要骂人,瞧见是他,眼神一亮,“郑小相公。”

郑小官脑筋转了转,似乎不认识这位,当下笑了笑,微微拱手,带着单思南出门而去。

那年轻人把脑袋探在门外,一直瞧到郑国蕃转过街角,还一直咂嘴,里面老店主看他半天不进门,忍不住把手上的绣像版如意君传往桌子上一拍,“在外面野完了?这都不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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