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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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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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寝室,与寻建祥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寻建祥说挺为刘总工可惜,这老头其实是不错的人,要是专心搞技术,就什么事都没有。费厂长技术也非常好,哪儿都拿得岀手,可就是不会管人啊。宋运辉感慨,哪有可能专心做技术,做技术就要涉及到运营、维修、核算、管理,就要与人协调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寻建祥问宋运辉赢了为什么还不高兴,宋运辉说,没想到是这结果,他还没从会议场合回魂。寻建祥斥责,想那么多干什么,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哭,多简单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磨叽死的。宋运辉讪笑。

今天后,他是彻底站队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打手之后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对水书记,此时有敬服,却无好感,怎么办?他没法像今天之前那样赤胆忠心地跟着水书记做事,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积极性?他说服自己,做事还是做事,做事是为自己为工厂。

可无论想什么,他总是想到今天会议上他所扮演的角色,总觉得心中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自在。以后,想必他有更多机会做打手做匕首。

旁边寻建祥忽然说了句,“刘总看来没戏了,你说虞山卿会不会调转枪口又去追机修分厂厂长女儿啊?刘启明不是得哭死了吗?不过你更没机会了。”

这事儿,是宋运辉最不愿想的,他总是往刘总工那儿想,可又立刻转开念头不想。照虞山卿那德性,刘启明能得以幸免?几乎不可能。“毫无疑问。而且我会被恨死。”

“后悔吗?”

“没法后悔,再给一次机会,我还是只有这条路能走。区别只在我心甘情愿地走,还是违心地走。”

“什么?今天的事你觉得违心?”

“是。我只想顺利做事,没想让别人那么惨。寻建祥你可能不知道,刘总工他们以后的处境可能比平常人都不如,被打倒人家生活的滋味,并不很好。”

“刘总又不是没被打倒过。放心,他们哪天卷土重来都不知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以为你算老几,他们能是你这种小角色害得惨的吗?快吃饭,准许你吃一口京八件。”

“话是这么说。”宋运辉起来,拿了一块不知什么来吃,没想到一吃就开了胃口,又想去拿,被寻建祥一把将手抹了,要他自己拿电炉煮面条。宋运辉也懒得吃了,倒在床上,手臂一张,碰到一块硬物,取来一看,原来是梁思申送来的书。他想,干脆拿这书消遣吧,他今天脑袋混得很。

小说与专业书不同,专业书翻来覆去那几个单词,三年下来,早倒背如流,可小说里面却好多不熟悉的新词汇。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边看一边翻。没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后面,不看完不能释卷。

直到寻建祥怨声载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感觉天已半夜,此时,他已平静如常,满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爱的梁思申,她怎么什么都懂,她又一次帮了他。再次回首刚才的会议,他已经平静许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虽然不是阶级斗争,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书记把他们打下去,就是水书记遭殃,而他得跟着受连累。他早已绑在水书记的那条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书记的立场上,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换谁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看今天费厂长最先的表现就行。既然走上这条道儿了,看来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事儿,谁都做得出来,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实开会最初,还不是殚精竭虑,考虑如何采取手段,想将对方一击命中吗?他可能是被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骂人的罡风震晕了。

啥都别想,想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都那样了,没回头路了。明天还要开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自己争取相应的位置。唉,都那样了。

宋运辉睡下时候,心情还是沉重。

第二天的会议,相对前面会议,气氛轻松许多,因为大局已定,虽然费厂长与刘总工依然在位,可整顿办与设备改造办两个近期重点工作部门与他们的切割,已经导致他们再无法发号施令。其他人自然无力再与水书记对碰,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做一次墙头草,第二天的会议上,再不见剑拔弩张。

水书记一点都不避讳,开会开始,就论功行赏。除了宋运辉,当然还有其他人。宋运辉被提前授予助工职称,提前转正,归属生技处,工资比转正后再上涨一级,目前进入设备改造办工作。会上,水书记表扬宋运辉吃苦耐劳,勤学上进,应该成为新进大学生的表率。他也下达命令,此后,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锻炼。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运辉自己都清楚,这个赏,雷声大雨点小,所谓提前授予助工职称和提前转正,也就比虞山卿之类同期进厂大学生提前了一个月。再过不到一个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报到满一周年而转正。唯一的干货是涨一级工资。这个赏,与宋运辉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不少昨天会议后确认宋运辉是水书记手头一枚重要棋子,是重点培养对象的人,开始怀疑动摇。按说,昨天宋运辉即使没帮上水书记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经足够重重行赏,涨一级工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水书记对他如此吝啬?一时,会后众说纷纭。

宋运辉一样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相比于其他被赏的,他简直太吃亏了。他不知道水书记怎么想,心里颇为委屈,也更证实昨晚的打手身份猜测,因为这样的行赏,也就够打发打手的级别。他想,昨天人们可能与他一样,猜测他是个没脑瓜子被水书记利用的大棒,今天这个会议出来,估计他的打手身份就这么被坐实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们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后的眼光,宋运辉心头凉飕飕的。

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水书记今天主持的设备改造会议,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计划草案做提纲,只另外添加两条必须抓紧做起来的工作,一是开始立项申报,报告在一周内拿出;二是向已经引进国外设备的同行取经,以不走弯路。会议同时明确工作框架,什么什么事在某某时间段做出,责任人谁谁谁。这个责任人的排序颇为讲究,有职务的按职务排序,没职务的按资历排序,宋运辉总是恭陪末尾。而且宋运辉的名字满纸飞,就是取经和进京申报之类的好事没份。进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内涵地沉默,岀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失望地沉默,当然会场上他也是非技术性问题不说,做尽打手与小辈的本份。

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虽然有明确的工作指导框架,可宋运辉明显感受到相关人员的扯皮推搪计较。比如申报文案的编写,交给宋运辉写,其实只要两天,可责任人的第一位却带着大伙儿左一个会议,右一个会议,讨论来讨论去,一个会议只能写出一页,写的东西不见高明,只见“稳重”。宋运辉倒是不反对讨论,他心疼磨蹭掉的时间。可是,他现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挂在一车间却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现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发时间的会议。往往一天两三个会议,做事只能拿到业余时间。

他有时真想自己拟一份报告交给会议讨论,免得他们拖拖拉拉个没完,但他没做。他知道那么做显然有否定领导的意思。可每天转悠着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那真是他妈的憋闷。

反而是整顿办的工作做得轰轰烈烈,水书记亲自参与,一抓到人,从车间工段将工作开展起来,然后才集中到上面终审通过。一时之间,大家嘴里都是整顿办,而不见设备改造办。

周五的会议,宋运辉没有参与,他批出门证,必须带上图纸去图书馆查资料核对几个数据的出入,而且得找三个组长批准,因为周五一共三个会议。组长也无所谓,这种会议少一个人没啥,再说,宋运辉又不是个最要紧的人物,他的意见不会成为表决的关键一票。

宋运辉骑车带上好多图纸出来,到门卫交上一张出门证即可出门。可又不能不批三张,如果到第一个组长那儿批了,到第二个组长那儿只打招呼不要批条,人家第二个组长心里得有想法,还不如多批了掖在口袋里作废。现在做事就是这么麻烦。宋运辉想着就头疼。可是想到不得不去的图书馆,他更头疼,那儿有个对他可能深恶痛绝的刘启明。

他如今是什么形象,他从寻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说他枉作小人,最后也并不被水书记待见,有人说他急功近利,可这样急吼吼的人谁敢用他,最终被冷搁是必然。虽然同事与他见面时候都是客客气气,可背后转身,都不知怎么议论他。宋运辉自那天开会以翔实数据顶翻总工办之后,一直心情极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来的小说镇定心神才能睡觉,他是硬撑着凭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他重新做一回选择,他会怎么做?他想来想去,他别无选择,除非他什么都不做,就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则,他依然会被水书记挑中,做那条大棒。他甚至没有拒绝做大棒的资格。

他想,既然如此,那还心烦意乱地干什么?别人爱怎么说随便他们说去,事已至此,他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人总得活下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宋运辉骑过了图书馆都没看到。等蓦然醒悟,才看到这都快到集体宿舍。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进图书馆。不出所料,刘启明一看见他就别过头去不理,但从下面抽屉取出一叠资料“啪”一声拍在台子上。是老管理员给宋运辉换了牌子,还问了一句:“两个多月没见你,哪儿去了?”

宋运辉拿了牌子,很正常地道:“前段出差了,最近调入生技处,以后没法常来这儿。”

这厂里只要岀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全厂知道,何况是高层的大震荡,老管理员当然知道,不过是人都喜欢这么白问问罢了。她将刘启明拍出来的资料推给宋运辉,挺同情地看着这个一向精神焕发的小伙子如今眼神有些黯淡,看到宋运辉拿了资料,又好好看了刘启明一眼才走,她坐下对刘启明道:“小刘,小宋也挺可怜,才多大一个小伙子,哪能知道官场那些杂毛事儿啊。”

刘启明咬咬嘴唇不答,这话,她爸也说过,可他们都说爸爸迂。有些人可恶就可恶在,被老虎吃了便罢,做了鬼却为虎作伥,比如这个宋运辉。

宋运辉拿了资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对大门。翻翻刘启明扔给他的资料,不出所料,就是他过去的翻译手稿。不错,这本有关FRC技术的手稿现在谁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几天一直在犹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刘总工的笔记本还给刘总工。今天,刘总工把手稿还他,他还有脸再昧着刘总工的笔记不还吗?他想了想,还是两个字,“不还”。原因?他就是小人。

摊开图纸,他便专心查起资料来。他心里冷笑着想,又能怎样?小时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过来了吗?

但他都没查多少数据,忽然有个人匆匆忙忙冲进阅览室,大声喊道:“宋运辉,哪个宋运辉?水书记让你立刻回去开会。快去,水书记秘书说都在那儿发火呢。”

宋运辉很想放肆地来一句“不去”,可还是默默收拾了图纸,托给老管理员帮保存着,省得回头出门又得开出门证。水书记发火?又不会冲他,水书记发火肯定是因为会议布置的任务眼看着无法按期完成,急呢。但是,想到水书记的骂人水平,他倒是有点不寒而栗。他只是不明白,那么点儿破事,水书记找他去干吗,他又不是主角。考虑到早上是申报报告组会议,他就直接奔赴那个会议室。

没进门,就听见水书记的怒骂。宋运辉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才进去里面找位置坐下。水书记的怒斥早追了过来,“宋运辉,为什么不开会?”

“今天会议是讨论财务有关问题,我对此没有贡献,所以出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你宋运辉才工作几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实实听着,学!谁让你自说自话搞独立王国?”

宋运辉豁出去了,这种日子还不如被贬去车间继续倒班,他迎着水书记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学,回头我会花三十分钟时间把三小时会议的记录深刻领会一遍。”

水书记阴森森地盯着宋运辉:“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嚣张?”

宋运辉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头,但只说一句,“对不起。”后面,任凭水书记怎么批评,他不再开口。

水书记又批评两句,但立刻停止针对宋运辉,继续对全体申报报告组成员道:“说,一个一个表态,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机票已经定下,我拿什么去申报!”

组长汗流浃背,说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证周一拿出报告。水书记立刻砸回去,问难道让他拿着手稿去北京?难道就不给出一天排版刻字时间?于是其他人接下来的表态,将交稿时间提早到周日。表态顺序,按照表格上责任人排名,丝毫不乱。最后轮到宋运辉,宋运辉道:“集体负责,等于个人不负责任。如果信得过我,我执笔,各位在座前辈提供宝贵经验,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贻误,唯我是问。”

众人听了心惊,心说这小伙子虽然没直说,可摆明了指责水书记原定方案不正确,才导致今天工作拖拉无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书记,看水书记如何发作。但没想到,水书记没立刻发作,而是两眼阴沉沉地盯着宋运辉,再看宋运辉,则是大义凛然地瞪回去,一幅初生牛犊的样子。

终于,水书记和缓地说了句:“明天下午四点,把初稿交给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问?你有几个脑袋?散会。”说完,水书记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后,众人长岀一口粗气,宋运辉甚至得活动一下脖子做一个扩胸运动,才能活转过来。

组长连忙对宋运辉道:“快动手,书记一行已经定了周一的机票,也已经跟部里领导约定时间。天哪,怎么扣得那么紧。”

另有人道:“小宋,胆子蛮大的嘛。书记还真吃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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