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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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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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字,写的是《追捕》。宋运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们学校操场放日本电影《追捕》,说里面有个美丽的真由美,穿着很美丽的衣服,会开车开飞机,弟弟还画图给她看,可惜弟弟画图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长的卷发,宋运萍想,那一定很美。宋运萍真想看,可电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华书店看看,见到柜台上在卖过时的年画,有一张刘晓庆的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就像是《红楼梦》里说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忙掏钱买下来,她觉得刘晓庆可比陈冲美多了。新华书店光线不好,宋运萍有些近视,看不大清里面架子上放的书,只能看玻璃柜台里面陈列的,她想要售货员拿给她看看,可售货员对她这样个说话满嘴土气的乡下丫头爱理不理,被问烦了,才说出一个价格。宋运萍摸摸口袋里的钱,只够中午简单吃一顿,只得作罢。

但宋运萍回来路上,一路走着,一直在想那触目惊心的喇叭裤。有个女孩人长得瘦,穿着扫地的喇叭裤不知多摇曳多姿,就跟穿了条曳地长裙似的,大概美人鱼也不过如此。但是宋运萍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骇笑,这样的裤子,蹲下去不会裂吗?她可不会穿那样的裤子。

宋运辉在大学里看书就着实便利得多,不仅是学校图书馆里面的书几乎是日新月异,同学里面更是能人众多,只要有消息说过去的禁书或者限量内部发行的册子出来,有钱的同学就呼啦一下都去排队抢购来看,有些书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还是打攻坚战似的啃下,乐此不疲。宋运辉没那么追风,他把更多时间放在功课上,英语上,他对那些文艺的东西兴趣不是很大,更无法投入同学对文艺的侃侃而谈。他有业余时间,更关心的是时政,是体育。

开学忙碌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有时间作为辅导员,给四、五年级的班干部讲课。这次他讲的是第一个植树节的意义。为此他根据中央关于大力开展植树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资料,深入浅出地告诉孩子们,植树,对环境对人类的影响。他来自农村,而坐在他面前的孩子们来自城市,对于他所讲的树与人的关系,孩子们都很是好奇,非常爱听,连老师都听着觉得有趣。

讲完课,宋运辉与老师说了几句话,见到梁思申一直背着书包在门口等着,知道小姑娘有话要跟他说,与老师告别后,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见他走来,就快乐地大声道:“Happy new year, Mr。 Song。”

宋运辉早知道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从小就被她妈逼着学英语,现在虽然小学三年级起也试教英语了,可梁思申的英语水平早应该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眯眯地道:“应是teacher Song。新年快乐,梁思申,你看我给你带来的鹅毛和公鸡毛。”宋运辉将夹在书里的鹅毛公鸡毛交给梁思申。

梁思申顽皮地晃着一个手指头,笑道:“Mr。 Song错啦,我外公说了,在美国,称呼老师就用Mr。,不用teacher。Mr。 Song,谢谢你给我带礼物,我也有,是美国的一套卡片,送给你。再给你看看外公给我的压岁钱,是美国的美元哦。可是妈妈只给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没收了。”她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摸岀一张绿绿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从美国回来?你高兴吗?梁思申,我也谢谢你的礼物。我看看是什么卡片。”两人一起坐在操场边的花坛山,梁思申摆布鹅毛,看怎样才能制作成可以写字的鹅毛笔,宋运辉欣喜地通过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绿绿的美国,又把一元美钞上面所有的英语字认了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见你高兴吗?”

“外公外婆看见妈妈和我,说着说着就掉眼泪,哭得我怪不好意思得,只好陪着他们一起掉眼泪。以前奶奶老是嫌妈妈成份不好,这下他没话说了,省委第一书记还接见我外公外婆呢,看他们以后还敢看不起我和妈妈不。妈妈说,我们这个年,过得那叫扬眉吐气。Mr。 Song,妈妈还说,我们要加紧办理出国护照,她要送我去美国外公那儿读书。我也想去美国玩,可我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Mr。 Song,你能给我建议吗?爸爸妈妈说,最后还是要看我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们也舍不得离开我。”

宋运辉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简单,爷爷是省人民银行的行长,几个伯伯都是各级银行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银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当年硬是要娶一个逃到国外的上海资本家流落在国内的女儿,是多么的艰难,以后又是被视为家庭异数。而且还知道,重男轻女的梁爷爷一点都不喜欢最小的孙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爱的爸爸妈妈庇护下,却活得很快乐很阳光。这会儿见问,他看着手中一套十二张图片,犹豫地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去美国读书。我告诉你我的经历。我是来自农村的孩子,当我第一天踏上火车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是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省城里,我看到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得到的东西,包括公共汽车、自来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吗?我感觉,我的视野一下提升,我的见识思维因此开阔,而我整个人完整了许多。我很庆幸我有来这个大城市读书的机会。我感觉,我从家乡到城市,就像你从这儿到美国,那对你的成长有积极意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做个鬼脸,“只懂一半。Mr。 Song,去美国读书,我会变得更聪明,更强大吗?”

宋运辉肯定地道:“会。我们现代人正是因为站在哥白尼、牛顿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远。我看过日本电影《追捕》,那里比我们国家先进,而美国比日本更先进。你到美国如果好好学习知识,你将是站在更高的巨人肩膀上,你的心会变得更强大。当然,如果你不求上进,没妈妈管着就不好好读书,你还不如不去。”

梁思申扬起小小的脑袋,想了半天,坚决地道:“那我去。我要站得比哥哥们高,变得比哥哥们强大,不让他们再嘲笑我。我还要让爷爷改变主意,说孙女比孙子强。”

这话,正好打中宋运辉的心,他勤奋读书,心里不也是赌着那么一口气,想超越自己的出身,过上扬眉吐气的生活吗?他赞赏梁思申直言不讳的勇气,伸手道:“小梁思申,宋老师预祝你在美国成功完成学业。你一定会努力,一定会强大。”

被宋老师如此重视,梁思申立刻觉得自己变成大人,忙严肃起来,郑重伸手,与宋运辉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样地握手。“Mr。 Song,我会好好学习,你看我的。”

“好,等你学成归来告诉宋老师。”但宋运辉估摸着这个再见面的可能性太小。

按照小雷家大队习俗,初一走亲访友,初二喜庆结婚。但几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队已经三四年只见姑娘嫁出去,不见姑娘娶进来。初二早晨睡醒出来,正好有一家姑娘出阁,大队晒场上停了好几辆手拉车,上面是花花绿绿的锦缎被子和油得闪亮的家具,有一辆手拉车上,竟然有极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先锋双声道收录机,而上海产的华生牌台式电风扇反而显得不那么露脸。

小雷家大队那些光棍们满嘴苦涩地瞧着这些嫁妆,他们每天只能挣一张邮票的钱,就是把他们抽筋剥皮论斤两卖了,也筹不齐买这么些嫁妆的彩礼。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个老婆啊。

雷东宝也是看着这几车很是值钱的嫁妆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宋运萍了,比之眼前那个即将出阁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运萍不知强几倍,长得更好,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说。娶眼前新娘这样的姑娘都要那么多彩礼,娶宋运萍呢?他觉得即使堆上三只电视机都不够。可是,他现在凭什么娶人家?一年后,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礼?眼下,他除了砖窑,除了承包地,还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可寻?

雷东宝想到这儿,心烦气躁。但是他心中几乎咬牙切齿地发誓,无论如何,即使剥层皮,也要把那么好的宋运萍娶回家。这姑娘太好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仙女一样的姑娘,想起她,他心里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赶往红卫大队看她一眼,对,即使只是看一眼也好。

新娘娘家人多是喜气洋洋的,小孩子们穿梭在嫁妆之间也是喜气洋洋的,乡里乡亲的也都是陪着笑脸。只有一帮大大小小的光棍脸上什么神情都有,唯独没有笑脸。而且,都是物以类聚,游来荡去,都渐渐混到雷东宝周围,一个最僻远的角落。大伙儿默默看着二踢脚炮仗接二连三飞上天空,看着刺眼的嫁妆终于被喜气洋洋地推走,看着送亲队伍走远……

雷东宝转身想走,却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傻傻的,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雷东宝知道他想什么,雷士根,也算是大队里的秀才,年近三十,却已经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雷士根的肩,宽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种地会动脑筋,以后承包地里长金子长银子,都看你自己啦。”

雷士根收回傻气,却将了雷东宝一军,“东宝,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经搞了承包,干得不错,后面两把火你准备怎么烧?”

雷东宝是个不怕被将的,也不是个藏着掖着不肯说的,爽快地回答:“不瞒士根哥,后面两把火,烧来烧去都是为吃饱饭。一把是把后山的砖窑烧起来,一把是发动全大队老少娘儿们搞养殖。看了今天的嫁妆,我心里很堵,什么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饱饭,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烧起来。你们谁跟我去?做一天算两工。”

雷士根却犹豫了,“东宝,起码过完年……初十吧,初十开始干。过年哪,要饭的也不会出门。”

雷东宝“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讨饭也得冲在前头。我今天跟你们把话砸在这儿,我跟书记老叔算了下,砖窑先要三十个人就够。老叔那儿要去三个名额,都是过去烧砖老师傅,其他二十七个人,谁早跟我干,谁往后每月拿工资。我不动员人,想挣钱娶媳妇的,回家拿钉耙锄头,跟我上。”说完,雷东宝转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挣钱,他想那么多比他老的光棍应该比他更心急更血性,还做什么动员,想要老婆就上呗。

但他没想到,诸光棍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都觉得初二出工,这事儿荒唐,又觉得这种动员的话太低级,简直不像是干部说的话。大家都不大想听雷东宝的,再急也别急这几天过年时光,要饭也别赶得象急煞鬼。可问题是砖窑名额有限,若是被谁赶了先,自己混不进这二十七人名额里,不是失去一个机会了吗?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没动,我也不动,竟没一个挪窝的。

雷东宝肩扛钉耙挑两只畚箕出来,见晒场上光棍们还木着脸一动不动,极其失望,一边走向后山,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做人没本事,做不成孙悟空,也学学猪八戒,看见甜头扑上去抢。光棍做得血气都给狗吞了,孬种,老子看死你们一生一世做不出头。四宝红伟老五,是朋友就别死样活气,滚出来。”

四宝红伟老五都知道雷东宝点名了若还不动,回头有得好果子吃,忙与周围人点头哈腰尴尬笑几声,飞奔回家拿了家伙跟上雷东宝。又有两人也跟了,但大多数还是没动,大伙儿都觉得大年初二干活儿极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摇头说,正月里国家领导都丢下日理万机回家休息,几个白饭白面都吃不上的积极个啥劲儿。

到了砖窑,雷东宝看看身边稀稀拉拉五个人,一声闷哼,什么都没说,脱下棉袄往窑顶一扔,抡钉耙就开始清理砖窑周围碎砖。其他五个也都不敢吭声,扒的扒,挑的挑,将砖窑周围场地一点一点地平整出来。很快中午,还是雷东宝说声“收工”,大伙儿才回家吃饭。但等雷东宝吃完稍坐会儿再回砖窑,却见他们五个早已回来开工。

雷东宝这才收了脸上的黑云,边干边道:“我核计着了,我们先烧两窑砖试试,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车泥,多少个工。回头四宝和红伟,你们算算,一车泥巴可以烧多少砖,每块砖用多少钱的煤。算清楚了,我们跟承包产量承包土地一样,做砖也包,拉一车泥巴多少钱,打一块砖坯算多少钱,烧一窑砖算多少钱,卖掉一块砖拿多少钱。谁有力气多做,谁拿的钱多,想多拿钱早娶老婆,拼死拼活干,谁偷懒耍活,没人管你,饿死活该。你们看怎么样?”

四宝问:“不上交给大队吗?挖大队的泥巴,用大队的砖窑,不上交点说不过去。”

雷东宝想了想,“二八开,二归大队,八开工资,差不多了。砖窑坏了大队修。”

大伙儿想了会儿,还是四宝脑筋灵光,道:“这主意好,以后我没日没夜干。但东宝,算帐这事,还是士根最强,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东宝不以为然:“做事情如果三心两意,脑袋再象诸葛亮也干不成事。再笨的人只要一心一意,日积月累也能做成大事。士根不来,我们不求,我们大不了多花几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给一个大学生算,大学生还能算不出来?不怕。”

老五问:“东宝,你说会不会我们拼死拼活干了,一天挣不到一角钱?”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一天挣不到五角,把我雷东宝活埋填窑里烧了。我在部队里常去砖厂拉砖,那些砖厂的职工多懒,还照样一个月拿得到二三十块工资。我们好好干,勤快点儿干,比砖厂职工多干一倍的活儿,一个月收入争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块,一年下来,我们也抱它个电视机回家看看。”

“东宝,真能拿那么多?”

雷东宝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着工程队去的地方多,看的世面多,听我的,有你们好处。”

“可公社能让我们开砖窑吗?以前还是公社带工作组来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还翻老黄历,地都承包了,砖窑还不让开?听我的。”

雷东宝虽然没扯着喉咙做宣传,但他说话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其他五个心中生了盼头。还是四宝又问:“我们今天抢了头筹,但万一别人看着我们拿钱多也争着拉泥抢我们饭碗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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