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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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士- 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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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记》中的段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我家恩师虽然是举人出身,可学问文章都是当世一品。也因为如此,他才以举人功名得陛下钦点,如了内书堂教书。我看,同先生的学问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学士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这句话打击面很广,监狱里的人静了一下,然后猛然发作:

“好狂妄的阉贼,竟然这么同我等说话!”

“什么玩意,在坐的谁不是进士、赐进士、同进士出身,谁不是做过地方官的,谁不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竟然在我等面前拿大?”

“我看他口中这个孙淡刚才注解的《大学》,中规中矩,也没甚出奇之处。”古大人大声说道:“换任何人,只要静下心,将这本书反复研读个十年八年,也能琢磨个通透。我看你口中恩师也就是一腐儒,至于为什么得了皇帝的钦点,哈,我明白了。他有你这么个阉贼的学生,平日里自然同阉贼们走得近。大概是走了你们太监的门路,才进了内书堂。此乃读书人之耻,古泰深鄙夷之。”

古大人姓古名泰,也是个能说的人,继续叫道:“读几本圣贤书不算本事,读书是为什么,不就是为做官吗?若只懂读死书,不通经国治世之道,就算当了官,也是庸官昏官。”

“昏官,庸官?”吕芳冷笑一声:“古泰古大人,当年你在黄河河道衙门的时候,国家每年下拨那么多河防银子,可你和你的上司又做了什么,年年大水,年年溃堤,你不就是昏官庸官吗?”

“你……你懂什么河防?”古大人被吕芳说到短处,不觉语塞。

“我不懂,可我家先生懂。他虽然是一个举人,可就河防上的见解而言,比你这个河道衙门的官精通多了。”吕芳说完大声念道:“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合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黄河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筑提束水,以水攻沙,可一岁之中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国计无阻也……”他又开始背诵孙淡的著作。

豁然是一篇治河方略。

吕芳刚开始念的时候,古泰面上还含着讽刺的笑容,可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内心之中如一道大雷炸响。

他当了一辈子河道官,如何听不出吕芳在念什么。

在以前的河道衙门当官的时候,黄淮两河年年决提。做为官员,他只能尽力修筑堤坝,并在提拔上种满大树。可堤坝年年修年年决,堵不胜堵,以至于把自己都填进天牢里来了。

在监狱来关了这么几年,他也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在任上的所作所为。论到清廉,他在河道衙门这个银子如海的地方还算是不乱吃黑钱的人,论到干练,他是河道衙门一把手手下得力干员,论到勤政,每年桃花汛下来的时候,他都搬到堤坝上去,一住就是一个月。

可即便如此,那水怎么就治理不好呢?

在这篇文章中,孙淡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比如用水流冲刷河道,减缓黄河淤情一说,就让古泰眼前一亮,不觉喃喃道:“以前我只一味修坝,可堤坝越上去,用不了一年,泥沙就淤上来了,水也跟着上来。然后,又得继续修筑堤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为什么就没完没了呢……”

再没有人说话,监狱里的人都是识货的,都侧耳聆听着这篇治河方策。

这篇文章很长,有好几万字。吕芳也没可能全部念完,只朗诵了片刻,就停了下来。

古泰急道:“小太监,你怎么不念了。这篇文章是谁写的,谁写的,如此大才邪?”

吕芳:“大才,你终于承认写这篇文章的人是大才了?你想听啊,出监狱之后自己去买书看。”

古泰也顾不得与吕芳抬杠,说:“能写住这种实用文章的人自然是才高八斗,古泰佩服。买书,买什么书,谁写的?”他继续问。

吕芳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有泪珠滚落下来:“此文出自我家恩师孙淡所著的《日知录》,篇名《两河管见》。今天是先生的最后一课,可惜啊,可惜啊,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却只能在监狱里背诵他老人家的文字,不能一睹先生的音容笑貌。这是最后一课啊!”

实际上,《两河管见》乃是明朝嘉靖末年的著名治河家潘季驯的著作,此书后来收录进了《四库全书》。当初孙淡在网上偶然看到这本书,觉得有点意思,通过这书可以直观地了解古人是如何调动国家力量抗击自然灾害的,就下载进了硬盘里。

在抄《日知录》的时候,孙淡索性将这本《两河管见》加了进去。反正《日知录》本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治河方略对国家和百姓都有益处,应该刊行发售,让更多的河道官员学习。

古泰猛地站起来,深深地朝吕芳一拱手:“古泰方才失言,得罪孙先生,见识到孙静远先生的学问,古泰这才知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夏虫!”

吕芳坦然受了古大人一礼,点点头:“不是吕芳拿大,这一礼是我替先生受的。”

古大人道:“以孙先生的学问,自然受到了古泰这一礼,只可惜我身在囹圄之中,不能一睹静远先生的风采,此真是人间最大的苦事啊!”

监狱里的众人都是感叹:“想不到孙静远四书五经纯熟,对河道事务也如此精通,很乃大才也!”

古泰又问:“孙先生书里说不能在堤坝上植树,可树根本有固沙束土的用处,他为什么又不赞同呢?”

吕芳道:“《两河管见》里说过,两河流域能够速生的树木大多是白杨、刺槐之类。这些树木生长期短,三年就能成材。可惜,因为长得快,也容易腐朽,一旦树根腐烂,河道堤坝也会跟着朽溃。”

古泰这才恍然大悟性:“哎,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处。”

吕芳一笑,正要继续念诵,一个牢子走了进来,大声道:“各位大人别闹了,中午了,留点力气吃饭吧!”

“中午了,先生的课也上……完了!”吕芳脸色一变,突然吐出一口热血,失声痛哭:“恨不能在先生身边侍侯,就算死了也甘心。”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最后一课(三)

内书堂书屋。

孙淡沉默片刻,端详着陈洪,静静地说:“我要你们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真正的?”陈洪有些不解地看着敬爱的恩师。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人呢?”孙淡提起笔来,蘸满墨汁在墙壁上写下大大的一个人字,大声道:“所谓人字,就是左边一撇,右边一捺,顶天立地,心怀坦荡。我知道,你们都是太监,因为受了那一刀,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你们说究竟有没有这么想过?”

所有的小太监都沉默下来。

孙淡:“可是,进宫受这一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都是贫寒人家出生,若不进宫只怕早就饿死了。但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这么伤损了,残缺了,实为大大的不孝。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了,难道谁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方了?”

孙淡这一席话触动了众人心中最隐秘之处,小太监们自伤身世,都眼眶发红。

“虽然外面的人都瞧不起你们,可难道你们就可以瞧不起自己吗?”孙淡大声说:“回答我。”

没有回答。

孙淡指着一个小太监:“元富成,我是知道你的。你是保定府人,那一年你才十岁,你父亲在做工时伤了腿,家里也穷,一家人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如果不尽快弄到钱,不但你父亲的腿保不住,全家人都会饿死。也就是这样,你提起菜刀自宫进皇城做了太监。靠着卖身的钱,你一家人总算在那个荒年活下来了。别人进宫有不少是被家人或者人贩子卖进来的,可像你这样自己割了自己的人,还真不多,也因此,有不少人看不起来,甚至连宫中的太监们提起你,也是一脸的鄙夷。你说,是不是这样?”

被点名的那个叫元富成的小太监点点头:“是的先生,不但宫里宫外的人看不起我,甚至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以前没读书的时候倒不觉得怎么,现在识了字,明白事理了,学生每每想到这事,心都在滴血。”

他是一个心志坚定之人,否则当年也不可能自己下刀阉割自己。可正因为如此,他比普通人的自尊心要强许多。一想到自己当初一刀割下去的情形,一想到因为没有割干净,进宫后刷茬时的苦楚,元富成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不该这么想,人若连自己都不懂得尊重自己,又凭什么受到别人的尊重。你是我的学生,若你再这样,休要在他人面前提起我这个先生。”孙淡对着他就是一声怒喝,然后转头问所有人:“依我看来,元富成舍身救父,乃是天地下最大的孝顺,乃是纯良赤子。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众人同时大叫一声。

“究竟是不是?”

“是!”学员们激动起来。

孙淡走到元福成面前,突然深深刻一揖。

元富成大惊,忙跪在地上,不住流泪:“先生,学生如何当得起啊!”

孙淡一把将他扶起:“我不是拜你,我是在拜天地下有良心,有人味的好汉子。好一个元富成,你当得起我孙淡这一拜,你当得起一个大大的人字。”

“先生啊!”元富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孙淡放开元富成,又指着另外一个小太监说:“高昧,你进宫的时候才五岁,是被人贩子卖进来的。你当时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责任。外面的人不去谴责那些丧尽天良的贩子,又凭什么喊你‘阉贼’?回答啊,你是不是人?”

高昧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阉贼,我是人。”说到这里,他已经泪流满面,“先生,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啊,可是,老天爷这么安排了,又什么办法。我高昧才多大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前几日出宫时遇到一个书生……他……他凭什么吐了我一脸唾沫,凭什么喊我小阉贼……”

孙淡:“以前你们太监名声之所以不好,那是因为出了不少所谓的奸臣,比如钱宁。可是,外臣中的奸臣还少吗,江彬不就是外臣?而三宝太监郑和,他是坏人吗?五代时的张承义不也是一个千古名臣,他们可都是太监啊!因此,一个人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他做过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千万不可自己轻贱自己,将来尽可大大方方做事,顶天立地做人。”

“做人,我们也是正常人吗?”几乎所有小太监心中都闪过这一个疑问。

大概是看出学员们的心思,孙淡大声笑道:“你们都是正常人,在老师心目中,你们同外面的孩子没任何区别。挨了那一刀又什么了不起,外面还有不少断手断脚的残疾人呢?难道那些断腿断手的人会看不起自己?”

孙淡:“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你们心胸里就没有半点浩然之气?”

他又提起笔来在墙壁上写下四个大字:“自尊,自强。”

然后将笔扔到地上,“放学了,再见。”

……

春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整个西苑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

过雨的花草树木绿油油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香味。

孙淡在前面走着,一众学员默默地跟在后面。

没有人说话,这是长久相处之后的沉默。

这沉默并不是生疏,而是一种会心的默契。

所有的学员面上都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洪脱下宫装高高地举在孙淡头上,为恩师遮雨。

“回去吧,回去吧。”孙淡转头看了众人一眼:“已经要出内书堂的地界了,这里是西苑,让别人看到了也不好。”

“送先生。”陈洪跪下来。

三十多个学员也同时跪在泥地上。

这个时候,内书堂开饭了,有学员们的喧嚣声隐约传来。

然后是孙淡所谱写的那首校歌:

“西山碧云气爽,

京北芦沟晓月。

看吾校栋起凌云,

巍巍一堂坐其中。

半城都是读书声,

闹市之中尘嚣远。

桃李无言,

济济沐春风。

愿少年,他年勿忘化雨功……”

第三百四十章 纠缠(一)

从西苑出来,孙淡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心中的激动。

老实说,离开这群可爱的孩子,他心中还真有些难过。

正如他刚才对一众学生所说过的那样,内心之中,孙淡只当那三十多个小太监都是残疾人。做为一个特殊班的老师,教书育人,乃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不管将来这些孩子长大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就目前而言,他们是如此的可爱。

不可否认,孙淡在内书堂这段时间所教授的都是实用主义的学问,很多学科在古人看来都是离经叛道不能容忍的。

可基础自然、人文科学总得要让他们知道,也许这些学问他们一辈子都用不上,可知识总是好的。

启蒙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只需要等下去,总能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一百年,可总得要有个开始。

这些知识也只能在没有科举任务的太监们之中才能传播下去,希望他们能够给这暮气沉沉的封建社会带来一丝清新的空气吧。

风透进来了,门总有一天会被越来越猛烈的文明之风吹开。

想到这里,孙淡又欣慰起来了。

估计皇帝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他孙淡在内书堂教一些在古人看来很是希奇古怪的学问,加上前一段时候孙淡又将皇帝得罪得狠了。于是,皇帝将免去了孙淡内书堂学长一职,也算是给孙淡一个教训。

对此,孙淡早有预料。

自那天在御花园之后,孙淡就想了很多,也算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对皇帝的认识。

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皇帝的性格有点类似清朝的雍正,刻薄寡恩,心机深沉。爱一个爱,自然是爱都极处。可一但恨上一个人,却横竖看他不顺眼。

这样的老板可不是一个好侍侯的主。

当然,孙淡并不认为自己荣宠不在。实际上,嘉靖总的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他能做大明公司的董事长,同孙淡这个得力智囊有莫大关系。加上又要借重孙淡在地方上试行税改,可以肯定,一旦孙淡考中进士,立即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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