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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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自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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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麻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几十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色了。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的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四)归来:因下雨,过至中秋前一日才动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时到陈家桥,天还阴着。夜间没有月光,马马虎虎的也就忘了过节。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
  第七节 多鼠斋与贫血
  一、多鼠斋杂谈戒 酒
  并没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欢喝两杯儿。因吃酒,我交下许多朋友——这是酒的最可爱处。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际,说话作事都要比平时豪爽真诚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为莫逆。人或者只在“喝了”之后,才会把专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抛开,而敢露一点锋芒或“谬论”——这就减少了我脸上的俗气,看着红扑扑的,人有点样子!
  自从在社会上作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虽不记得一共醉过多少次,不过,随便的一想,便颇可想起“不少”次丢脸的事来。所谓丢脸者,或者正是给脸上增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后悔。酒的坏处并不在撒酒疯,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后还无此胆量,未免就太可怜了!酒的真正的坏处是它伤害脑于。
  “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一位诗人赠另一位诗人的夸大的谀赞。据我的经验,酒使脑子麻木、迟钝、并不能增加思想产物的产量。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诗,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贫血病的时候,每喝一次酒克思主义和语音学问题》(1950年)、《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
  第八节 “文牛”与“愚人”
  一、文牛
  这时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报馆。青年会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办。
  夏天,我下乡,或去流荡;冬天便回到新蜀报馆,一面写文章,一面办理“文协”的事。“文协”也找到了新会所,在张家花园。
  物价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文人们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难。我们已不能时常在一处吃饭喝酒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文协”呢有许多会员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钱少,也就显着冷落。可是,在重庆的几个人照常的热心办事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汇辑百家九流之说,其基本倾向
  第九节 在北碚
  一、北 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个小镇子,离重庆有五十多公里,这原是个很平常的小镇市;但经卢作孚与卢子英先生们的经营,它变成了一个“试验区”。在抗战中,因有许多学校与机关迁到此处,它又成了文化区。市面自然也就跟着繁荣起来。它有整洁的旅舍,相当大的饭馆,浴室,和金店银行。它也有公园,体育场,戏馆,电灯,和自来水。它已不是个小镇,而是个小城。它的市外还有北温泉公园,可供游览及游泳;有山,山上住着太虚大师与法尊法师,他们在缙云寺中设立了汉藏理学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房交给老向先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在复旦和动力;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每一事物发展过程自始
  第十节 望北平
  抗战胜利了,我进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协”既是抗敌协会,理当以抗战始,以胜利终。进城,我想结束结束会务,宣布解散。朋友们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关门。他们都愿意把“抗敌”取销,成为永久的文艺协会。于是,大家开始筹备改组事宜,不久便得社会部的许可,发下许可证。
  关于复员,我并不着急。一不营商,二不求官,我没有忙着走的必要。八年流浪,到处为家;反正到哪里,我也还是写作,干吗去挤车挤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黑票,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
  第五章 旅美译介
  我们必须要使美国朋友们能够真正了解我们的老百姓,了解我们的文化。①
  ①老舍的对外文化介绍工作,除了一些演讲与文章,如《现代中国小说》等,主要集中在小说翻译上。老舍到美国是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讲学,计划为时一年。同时受邀请的有曹禺。二人同行。曹禺先老舍归。老舍在美国三年半,全力完成《四世同堂》、《鼓书艺人》的撰写及《离婚》的翻译。老舍于1946年3月4日离开上海赴美。1945年11月底,因《骆驼祥子》英译本(伊万·金译)在美国畅销并博得好评,美使馆文化专员曾亲访老舍。可以说,老舍是作为美国人眼中最出色的中国作家之一而受邀请的。本章选材大多根据老舍给代理人的书信。所述不外乎他与译者、出版商、代理人之间的关系。这些信件中记载了他在美的主要活动经历,只是太简略了些。因为是书信,故文字的风格与其它几章就有较大的区别,这似乎与“自传”文体有点不合,但却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关于这段生活,老舍几乎没有文章谈及。第一节 旅美观感一、美国“人”与“剧”
  与曹禺兄从三月二十日抵西雅图,至今未得闲散,我是第一次来到美国,到现在止,我只到过四个美国的大城市:西雅图,芝加哥,华盛顿和纽约。
  在芝加哥停留四天,我感到美国人非常热情,和蔼,活泼,可爱。有一天在华盛顿的街上,我向一位妇女问路,她立刻很清楚地告诉我,当我坐进汽车,关上车门,快要开车的时候,她还极恳切地嘱咐司机,要司机好好替我开到目的地。
  我也遇见曾经到过中国的美国教授,士兵和商人,这些人对于中国的印象都很好,他们都说喜欢中国人,仍然想回到中国。我们不要听到这种话就“受宠若惊”,我们应该了解我们自己也是世界人,我们也是世界的一环,我们必须要使美国朋友们能够真正了解我们的老百姓,了解我们的文化。在今天,许多美国人所了解的不是今日的中国人,而是千百年前的唐宋时代的中国人,他们对于唐诗,宋词都很欣赏。但是我也曾看见一位研究中国古画的画家,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画,他把中国的长城画到黄河以南来了,实在令人可笑。
  中美两国都有爱好和平的精神,中美两国实在应该联合起来。不过,要请各位注意的,我所说的联合起来是没有政治意义的,只是说中美两国的文化要联合起来,发扬两国人民爱好和平的精神。
  我们对外的宣传,只是着重于政治的介绍,而没有一个文化的介绍,我觉得一部小说与一部剧本的介绍,其效果实不亚于一篇政治论文。过去我们曾经向美国介绍我国宋词、康熙瓷瓶,这最多只是使美国人知道我们古代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但却不能使他们了解今日中国文化情形。我觉得中国话剧在抗战期间实在有成就,并不是拿不出的东西,这些话剧介绍给美国,相信一定会比宋词、康熙瓷瓶更有价值,更受欢迎。
  不要以为美国人的生活是十分圆满的,在美国全国也有许多困难的问题,比如劳资纠纷,社会不安。我们也要研究他们社会不安的原因,作为改进我们自己社会不景现象的参考。我们不要过分重视别人,轻视自己,也不要过分重视自己,轻视别人。
  由西雅图,到华盛顿,再到纽约,一路走马看花,已共看了两次舞剧,三次广播剧,两次音乐剧和八次话剧。曹禺兄看得更多一些。在我看,美国的戏剧,在演技与设备上,是百老汇胜于他处;但在思想上和尝试上,各处却胜于百老汇。百老汇太看重了钱。至于演技与剧本,虽然水平相当的高,可并无惊人之处。老实说,中国话剧,不论在剧本上还是在演技上,已具有了很高的成就。自然我们还有许多缺陷,但是假若我们能有美国那样的物质条件,与言论自由,我敢说:我们的话剧绝不弱于世界上任何人。
  到美国之前,即决定以“杀车法”应付一切,。以免开足马力,致身心交败;美人生活以“忙”著名,而弟等身体如重庆之旧汽车,必有吃不消者。但双脚一践美土,“杀车”即不大灵;如小鱼落急流中身不由己,欲慢而不能;遂亦随遇而安,且战且走,每每头昏眼花。
  二、“大杂楼”
  在此一年半了。去年同曹禺到各处跑跑,开开眼界。今年,剩下我一个人,打不起精神再去乱跑,于是就闷坐斗室,天天多吧少吧写一点——《四世同堂》的第三部。洋饭吃不惯,每日三餐只当作吃药似的去吞咽。住处难找,而且我又不肯多出租钱,于是又住在大杂院里——不,似应说大杂“楼”里。不过,一想起抗战中所受的苦处,一想起国内友人们现在的窘迫,也就不肯再呼冤;有个床能睡觉,还不好吗?最坏的是心情。假如我是个翩翩少年,而且袋中有冤孽钱,我大可去天天吃点喝点好的,而后汽车兜风,舞场扭腚,乐不思蜀。但是,我是我,我讨厌广播的嘈杂,大腿戏的恶劣,与霓虹灯爵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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