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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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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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似谓河东君自周家放逐流落人间之由,即钱肇鳌所云河东君为周氏群妾所忌,谮于主人,谓其与仆通,因被放逐之事。据诗意,即河东君所自述,乃周仆不解事与己身无干也。让木诗此节第壹第贰两句言周文岸素以风流著称,姬妾甚多也。“十二云屏坐玉人”者用杨国忠故事,(见苏鹗杜阳杂编上“元载末年,造芸辉堂于私第。其屏风本杨国忠之宝也”条及太真外传上“忆有一屏风”节下注文。)与下文“鹦鹉偏知丞相嗔”句之出杜工部集壹“丽人行”诗“慎莫近前丞相嗔”之指杨国忠者相照应也。“十二”二字出白居易文集伍“酬牛思黯僧孺戏赠,同用狂字”五律前四句“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自注云“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来诗谑予羸老,故戏答之”。盖乐天借用玉台新咏玖“歌词”二首之二“头上金钗十二行”之古典以指牛氏姬妾之众多,与“歌词”之原旨并不适合,但其后文人袭用,“十二金钗”遂成习见之俗语矣。(可参全唐诗第柒函白居易叁叁“酬思黯戏赠”,并汪西亭立名注白香册诗后集壹伍此题及汪氏案语引朱翌猗觉寮杂记云:“乐天诗,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以言声妓之多,盖用古乐词云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是一人头插十二钗耳,非声妓之多,十二重行也。”)

让木诗“常将烟月号平津”句,“烟月”者,烟花风月之义(可参陶谷清异录壹人事类“蜂窠弄陌”条),“平津”者,用公孙弘故事(见汉书伍捌本传)。当时党社中人如让木辈门户之见颇深,其诋斥周氏如此固不足异。(可参潘柽章松陵文献陸周道登传论,及乾隆修吴江县志贰捌周道登传后附朱鹤龄语。)并朱氏愚庵小集壹肆“书阁学周公文岸道登事”云:“李可灼进红刃,大宗伯孙公慎行议当加首辅以杀君之诛。公独不附其说,且曰果律以春秋之义,某与诸公同在朝,亦当引罪。及居政府,依傍东林者遂极口排诋,不久去位。然公言实为平论,后世必有能辨之者。钱虞山有方,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援春秋则迂矣。□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杖决处死,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例当之可也。当国之臣,则有穆宗贬皇甫镈之法在,不此这求,而远求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义之过也。吁!虞山公东林党魁也,而其言若是,然则公之不附孙宗伯,可不谓宰相之识哉?”朱氏之论颇袒文岸,但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上述牧斋阁讼始末,即“钱少宗伯谦益声气宿望虚誉隆赫”条云:“(温)体仁(周)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对钱千秋之事。谦益等又欲攻去周辅道登,故道登亦从中主持。”夫牧斋在当时俨然为东林党社之宗主,文岸乃与乌程阳羨合流,而为钱瞿所欲攻去之人,宜乎让木有此不满于念西之辞也。长孺之论岂为亲者讳耶?是非如何,茲可不论。但可注意者,即让木赋此诗后七年,即崇祯十三年庚辰,河东君所作“向来烟月是愁端”之语,(见东山训和集壹“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与宋诗此句不无关涉也。此点俟后详论之。

“将军”一辞出辛延年“羽林郞诗”(见玉台新咏壹),以冯子都比周仆。“鹦鹉”乃河东君取以自比之辞,即卧子崇祯六年癸酉“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之二所谓“已惊妖梦疑鹦鹉”者(见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倡和集),皆用唐天宝宫中自鹦鹉梦为鸷鸟所搏后果毙于鹰之故典,(见杨太真外传下并事文类聚后集肆拾及六帖玖肆所引明皇杂录。)盖指在周家为群妾所谮几被杀之事而言,但不免过于刻薄耳。

诗云:“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让木此诗序言河东君在白龙潭舟中出示寿陈眉公继儒诗,又卧子秋潭曲中“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可知河东君此诗必将其诗稿出示同舟之陈宋彭诸人。让木此四句诗似述卧子河东君两人今夕之因缘也。卧子有先于苏州与河东君相过并在陈眉公处得见河东君之可能,见下文所考,茲暂置不论。“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即谓此次集会之事。“乘槎拟入碧霞宫”者,自是指泛舟白龙潭而方,但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首句云“碧城十二曲栏干”,注家相传以为“碧城”即碧霞之城。(见朱鹤龄注引道源语。)义山此题之二其首句云“对影闻声已可怜”,宋氏用以指河东君当时“影怜”之名。又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自慨”四首之四,其第叁第肆两句“难谐紫府仙人梦,近好华阳处士风”自注云:“予七八岁时梦天阙榜名,题云乘槎入北海,紫府录清虚。余近好读真诰,故有‘华阳’之句。”则让木亦取卧子所梦之意入诗。此梦必为卧子平日或当日舟中与宋氏并其他友朋谈及者。古典今事融会为一,甚为精妙,然今日读此诗而能通解者恐不易见也。河东君平生学问受卧子影响颇大,其著述中吾人今日所得见者亦有明著真诰之名,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柒通云“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之类即是例证。卧子作“自慨”诗与作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诗皆在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此时间卧子与河东君情意甚密,又为卧子好读真诰之时,故疑河东君之与真诰发生关系实在此际。盖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年仅十六岁,在此以前未必果能深华阳处士之书也。后来牧斋即取真诰之语以绛云为楼名,暗寓河东君之原名(已详第贰章),然则河东君与陶陈居殊有文字因缘,而陈杨关系未能善终,岂“难谐紫府仙人梦”之句乃其诗谶欤?“因梦向愁红锦段”者用温飞卿诗“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语,(温庭筠诗集柒“偶题”。)此句言今则两人同舟共载,不必如向时之赋诗寄怀矣。(可参下论卧子“吴阊口号”第拾首“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等句。)

诗云:“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似即让木此诗序中所谓“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据此可想见河东君当时及平日气概之一斑矣。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义,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着矣。茲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鸶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细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鸶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杨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细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细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细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则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漫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玖柒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柒伍亦载恽此曲,并引光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柒所述薛云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壹玖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瑯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叁函刘长卿贰),“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  遍试纤纤手。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寅恪案:“人去玉笙寒”句实暗用南唐嗣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小楼吹彻玉笙寒”之语(见全唐诗第壹贰函。又花间集补下作李后主山花子),以其中有“小楼”二字,盖指鸳鸯楼或南楼而言也。“凤子啄残红豆小”句,当是互易少陵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的“鹦鹉”“凤凰”两辞(见杜工部集壹伍),所以改“鹦鹉”为“凤子”者,不仅故意避去“栖老”之义,亦以古今注伍鱼虫门“蛱蝶”条云:“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靑斑,名为凤子。”盖河东君不欲自比鹦鹉,而愿与韩冯夫妇之蛱蝶同科,其赋此调第壹首结句“蝴蝶最迷离”即是此意。又卧子所赋“初夏绝句”十首之六云“淡黄凤子逐花隈”(见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亦可与之相参证也。“雉媒骄擁亵香看”句,用陆鲁望“奉和龚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七律“五茸春草雉媒骄”之语(见甫里先生集玖及全唐诗第玖函陆龟蒙玖),与茸城即松江地域切合。至“亵”疑是“狄”之讹写,河东君作书固喜为瘦长之体也。“杏子是春衫”句盖出乐府诗集柒贰古辞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句,元微之“离思”诗又有“杏子花衫嫩曲尘”之语(见才调集伍及全唐诗第陸函元积贰柒),河东君殆亦兼采其意。但微之此诗“杏子”原有“吉了”两读,河东君从“杏子”之读耳。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E书制作者按:此处缺一句七字,待查补。)却疑误我字同心。(E书制作者按:此处缺一句五字,待查补。)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陸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壹)。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柒“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帯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壹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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