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系列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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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系列传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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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法理解。
  斗他们这样的人,从道理上来讲,还有可以说得过去的地方。斗宋振庭这样的人,又是为什么呢?
  尤其看到那些平素点头哈腰、缩肩挤笑、一脸阿谀的人,摇身一变竟成了“革命造反派”的时候,他更无法理解了。在他的心目中,“革命造反派”这个名称,是十分神圣的。
  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只有误会,才可以解释这一切。人与人之间不是经常发生一些误会吗?既然这样,社会和国家有些误会,又么不可以呢?
  他忽然很想把陈毅那幅字取下来。抬头看看顶棚的烟囱,离地太高了。慧素若在家,自然没什么问题。当初,还是他扶着凳子,慧素站上去,把东西藏好的呢。
  慧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
  这问题,憋得他真想放声大哭。
  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当右派的不是她,她历史上也没有反过革命。到吉林来后,一直是安分守己,当一个美术教师,与世无争,甚至没得罪过一个人。那么,她去了哪儿呢?有人会把她也关起来,一关关上两年吗?
  想象把他自己吓坏了。
  他担心她寻了短见。这房子里,有一股阴阴的邪气!
  于是,拿到那首诗的念头更强烈了。他从门边拿起一根画竿,那是挂轴画时用的,竿顶有个分叉的铜架。举起画竿,刚好探到烟囱。他用力拨了拨,吊着的烟囱悠了一下,似乎要掉下来。
  他拨第二下的时候,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他一慌,马上收竿。殊不料,捆烟囱的线绳已经朽了,一下子断了开来,几截烟囱,砰砰咣咣地打到了他的身上。他站不稳,一下子扶住了门边,闭上了眼睛。
  “伯驹”——一个声音冲了进来。
  是慧素!
  他以为听错了,以为是梦,骂了起来:“你干吗要藏起来!”
  一双手扶住了他。他觉出了那双手的熟悉。
  然后,他小心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双满是泪水的大服。
  他又闭上了眼睛。“伯驹,你……怎么了?”是慧素,在焦灼地问。
  他觉出了额角的疼,那是方才烟囱落下时打的。
  “慧素?”
  “伯驹?”
  “真是你?”他又睁开了眼,看到了两行晶莹的泪。
  他无法抑制自己,一把搂住了她,委屈万分地哭了起来。
  他从五六岁起,便只流过泪,但没有哭过。
  流泪同哭是不同的。无声的泪包含了悲痛与坚忍,包含着压抑的恨;而哭却是一种委屈的诉说,是失禁的倾泻。
  她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终于哭过了。
  “我知道你关在七号,可是,我不敢叫你,怕你担心。”慧素扶他坐下,静静地说道:“我在三号,和你那里隔了三个房。我知道你回来了,他们说……”
  张伯驹用眼睛在屋里找了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那幅字好好的,一截烟囱中探出了一个头来。慧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马上明白了,过去把那幅字取了出来。
  她用探询的目光问他。他点点头。
  于是,慧素把那幅字挂了起来。
  房子里立时变得生气勃勃了。
  傍黑的时候,宋振庭夫妇来了。慧素已经把房间整理好,并升上了炉子。时间尚在早春,天还有点阴寒。屋里一有了火,马上便是另一番劲头了。四个人坐在房里,热热闹闹地道着别后的故事。原来,宋振庭已经被“解放”,等待分配工作,目前先帮助搞一些杂务。革委会专案组查了宋振庭的祖宗三代,证实确无一个污点,老婆也是个革命干部,因此,便被“解放”了。
  “我问过,可能送你们去前郭旗,或者是去农安县。”宋振庭沉着脸说:“中央的‘一号命令’,说是要搞战备,所以要疏散城市人口,好多人都要到乡下去呢。”
  “去乡下干什么?”慧素急于弄个明白。
  “插队落户。”
  “像那些知识青年一样?”
  “也许是。”宋振庭皱皱眉,暗叹了一口气,担心地看着张伯驹的身子说:“我担心,张老的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
  “我没事!”张伯驹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有慧素在侧,他平添了无数的气力,似乎登时年轻了许多:“一把老骨头了,扔在哪儿也没关系。这两年,还不是挨过来了。”
  “我怕帮不了你们多少忙,只好你们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过,你们记住,普天之下,走到哪儿,也是好人多。”宋振庭声音里,含了一股苦涩,倒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潘大姐,你多受苦了!”宋振庭说完这句话,一颗泪再也忍不住,悄悄地爬了出来。
  宋振庭把那幅劫后余生的“南宫墨宝”带来了,张伯驹看过,认为确是真迹。能够使这样一件珍贵文物免遭厄运,张伯驹心中亦感到一阵欢欣。不知为什么,他有了一种感觉:尽管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前面的路,依旧还有很长,很长。
  这一晚,他们一直聊到了天亮。
  十七
  村子很大,足有七八百户人家。由于交通便利,离火车站只有十几里路,又有公路从村边过,直通长春,所以颇有点小集镇的味道。
  张伯驹他们一到村里,便发觉这里对他们不大欢迎。而且,当慧素客气地说了一声“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了”时,一个辈份很高的老汉一声冷哼,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冷冷地说:“教育?这里不是学堂。那伙子知识青年,把人折腾得还不够!”
  他们这一批一共来了三十多人,各村的贫协代表、支部书记在公社里讨价还价地争了一天,才最后确定了每个村里应该分派的人数。张伯驹两口子岁数都大了,谁也不愿意要,推来推去,直到公社同意这个村只收留他们两个人(别的村四至六人不等),大队书记老高才算勉强应承下来。
  老高叫高庆思,三十岁,大高个,红脸,说话粗声大气,一张嘴不饶人。
  张伯驹的住处是高庆思安排的,因为谁也不愿意惹这份麻烦。张伯驹已经七十多了,用老乡们的话来说,是已经老得“只剩一堆渣儿了”,谁都怕他死在自己家里,沾一身的晦气。最后,是在一个五保户的偏院,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小土房。大队出钱,买了几样必需的水缸、锅盆之类,就算把他们安顿下来了。
  正是小麦拔节、玉米点种的季节,乡下人忙得忘早忘晚,没有喘气的工夫。他们干不了什么正经儿的活,队里便分派他们跟上一批村里的老人小孩去“踩格子”。
  初开始,觉得没什么,可走了两根垄,伯驹便吃不住劲了。土很松,踩在上面走,像走在沙漠上一般,十分吃力。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挨,一直顶到了中午。回到了土房里,腿往炕上一放,周身便像散了一样,没有一处不疼了。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干田里的活。
  就连年轻力壮的知识青年,村里人也不那么待见,更别说这些“残渣余孽”了。他们来村里,分明是给村里添麻烦呢。
  比如说,吃水,便成了一件大事。
  村里有两口井,都在南头,挑一担水,来回要走二里地。一担水七八十斤,他们怎么担得了?
  慧素咬牙,不求人,夜黑人静时,一个人拿个脸盆,到井边去打水。一次端一盆回来,还累得脸发白。毕竟,她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
  在村里,用脸盆端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慧素怕被人笑,只好天黑了才去端。—个晚上,要端五六趟。为了省水,他们连衣服也不洗。干一天活,周身脏兮兮的,两个人只能用一盆水,洗了脸再洗脚。夫妇二人以沫相濡,互相鼓励着,度着这艰难的日子,就这样,队里有人还专门和他们过不去。
  他们到村的第六天,大队的副书记找到他们,让他们为大队画一幅毛主席像,要画一人高那么大。
  “你们不是画家么?画几天能画完?”
  “我们……不是画人物的。”慧素解释说。
  “画家不会画毛主席像,这可是个态度问题。”
  慧素只觉和这样的人讲不清道理。
  那个副书记神气活现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忽然看到了墙上挂的那幅字,冷冷地说:“这时候了,你们还弄这种封资修的东西?快点儿摘下来!”
  “这不是,是陈毅写的。”
  “陈毅?北京那个陈毅?”副书记背着手,在那幅字上扫了一眼道:“是不是真的?我屋里还有毛主席写的字儿呢,一毛钱一张!”
  他走到那幅字前,把那上面的诗念了一遍,冷冷一哼道:“嗬,自比是青松呢!有你们这样的青松么。狗尾巴草!”他抓住画轴,微微一笑,便要往下扯。
  “放下!”张伯驹吼了出来。
  副书记一怔,扭脸看了看张伯驹:“你让我放下我就放,我不是好没面子?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吗?你们来的时候,上级交过底了。你是个军阀,国民党的军阀!”
  “你放下!”张伯驹的口气比刚才还硬,一副好勇斗狠的样子。
  副书记一用力,把那幅字从墙上拉了下来。上面的横杆被拉断了。
  他悠悠地把那幅字卷了起来,晃着膀子,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放聪明点儿,不老实,我下个令,马上就可以开你们的斗争会。”
  张伯驹气得脸发青,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天,他们都没有出工。
  天黑了,慧素去端水。来了这么多天,衣服确实是不洗不行了。
  没干活,身子不那么乏,她一连端了六趟,眼见得小水缸快满了,心里挺兴奋,端第七趟时,他带几件内衣到井边,在井边把衣服洗干净了,打了一盆水,把洗好的衣服顶在头上,往回走。刚走了不远,便听见了有人说话。
  “他们也太嚣张了,狂得很呢。据说,这几天,他们都没下地去干活!”是那个副书记的声音。
  “算啦,何必那么认真?那么大岁数了,就是反动,也有限了,由他们去吧。反正,一不占队里工分,二不占社里的口粮,只当没这回事就算了。再者,兴许他们真有点儿来头。那陈毅,也算是个大人物呢,咱们脑瓜子,惹不起那些事。”
  是大队书记高庆思。显见,他们刚从大队部开会回来。
  慧素听得心、里发热,一个不注意,绊到了一块石头上,一下子摔倒了,手中的脸盆扔出去老远。
  “什么人?”高庆思大声问。
  “是我……”慧素尴尬万状。
  高庆思二人走了过来,一见是她,都没说话。
  “我……真对不起……”慧素紧张地说。
  副书记的态度也和白天分明不同了,他问道:“快起来,看碰着了没有。”
  “没……没事?”
  高庆思一双冷目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阵,嘴里“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高庆思便来了,并送回了副书记拿走的那幅字。
  “从今天起,地里的活,你们量力而行,想干就干一点儿;累了就别干。别的事,会有人帮忙的,你们别问就是了。”
  他的语气完全是像在斗争大会上的发言,冷冰冰的,像有一股怨气一般。
  在这个村里,他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他的话便是“最高指示”。说完,他便走了,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这是个好人!”张伯驹对慧素说。
  从此以后,他们的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呢,一定有人送一桶水过来,刚好装满一小缸。他们吃的米面、烧的柴,也都有人送。当劳动不再成为一种负担时,下田也不那么吃累了。再没人强迫他们,喝斥他们,好像他们头上有顶伞一般,日子便这么悠悠地过去了。
  一转眼,冬天又来临了。北方冬季来得早,刚交十月,便已滴水成冰。
  白露那天,宋振庭来了一封信,还寄来了一百元钱。信上没说什么,只是要他们多保重。
  正看着信呢,高书记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到这小房里来。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像挂了一层霜。
  “你们,在北京有个房?”他生硬地问。
  “有,有个家。”慧素忙说。
  “有人么?”
  “我女儿在。”
  高庆思抚着下巴,愣了一刻,喉音很重地说:“今天,你们去北京吧。”
  张伯驹大吃一惊。他担心出了什么事。
  高庆思又道:“把东西收拾一下,一会儿有车去火车站。赶晚班的火车,正合适。”
  “这……”慧素有些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去北京?”
  “在这儿,冬天能把你们冻死!”
  高庆思说完,膀子一晃,脚步重重地走出门去。
  张伯驹愣了一会儿,望着慧素说:“这是怎么回事?”
  慧素想了想说:“人家都说,高书记这人,看上去凶得很,其实,心肠最好。不是他,那回蒋副书记真打算开我们的斗争会呢。让他给拦了!”
  “北京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张伯驹有些担心。
  这时,高书记又转了回来,站在门口说:“别带太多的东西。要有人问,就说到县里看病。”
  他们俩立时明白了。
  老宋的话委实不假,走到哪儿,也有好人呵!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阔别了十多年的北京。
  十八
  父母的突然归来,使他们的女儿传彩又惊又喜。若是他们再晚回来几天,传彩便要带着孩子去东北看他们了。传彩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丈夫人很老实,话也不多说一句。孩子太多,难免操劳。才三十岁出头,传彩已经明显地老了许多。
  原来的那个小院,早已又挤进来了四户人家,占去了一多半房子。他们一回来,女儿马上腾出了两间正房,她自己则带着一群孩子挤到了角落中的一个偏厦子里。经历了这一番折腾后,他们生活上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只要能安安静静地过上几天清闲日子,便是天堂了。
  可是,回来才四天,街道的家属委员会便找上门来。
  “谁批准你们回北京的?”
  “你们有户口么?”
  “有没有证明?”
  “你们偷偷潜回北京,是什么动机?”
  慧素忍气压气,赔着笑脸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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