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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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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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荆棘和树枝中间出现了一些狂暴的面孔。
  侯爵独自一人站在丘顶,从树林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他。他看不清呼喊他名字的人,但是他们都看得见他。如果树林里有一千支枪,那么他就是枪靶。他只看见丛林中那些狂热地盯住他的眼睛。
  他脱下帽子,将帽檐卷起,从一株荆豆上摘下一根长长的干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饰结,用长刺固定位卷起的帽檐,将饰结固定在帽子上,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前额和饰结都露在外面。他大声说话,仿佛听众是整个树林: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亲王,皇家军队的少将。你们动手吧。瞄准!开枪!”
  他两手拉开山羊皮外衣,露出胸膛。
  他朝山下看,寻找瞄准他的枪口,却看见四周的人都跪了下来。
  他听见响亮的喊声:“郎特纳克万岁!老爷万岁!将军万岁!”
  与此同时,帽子被扔上半空,军刀在欢快地挥舞,丛林里举起了一大片木棍,棕毛软帽在很顶舞动。
  在朗特纳克周围是一群旺代人。
  这群人一看见他便跪了下来。
  据传说,在古老的图林根森林里,有一种奇异的生物,一种有几分像人的巨型动物,罗马人把它视作可怕的野兽,希腊人视它为神灵的化身,因此它有时被消灭,有时被崇拜,全凭运气。
  侯爵此刻的感受大概与这种生物类似;他原准备被人当作恶魔,却突然被人奉为神灵。
  那许多闪着逼人光芒的眼睛盯着候爵,流露出一种粗野的爱。
  这些人拿着长枪、军刀、长柄镰刀、十字镐和木棍,都戴着有白色饰结的大毡帽或棕色软帽,还有许多念珠和护身符。他们穿着膝头开口的宽大短裤、毛皮上衣、皮护腿套,露着膝弯,披着长发,有些人神色残暴,但所有的目光都显得幼稚。
  一位面貌端正的年轻男人穿过跪着的人群,大步朝侯势走来。他和农民一样,戴一顶有白色饰结的翻边毡帽,穿一件皮毛上衣,但是他的两手很白净,衬衣是细布料,上衣外面有一条白绸肩带,朱端挂着一支金柄宝剑。
  他爬到山顶,扔下帽子,解下肩带,单腿跪下,将肩带和宝剑献给侯爵,说道:
  “确实,我们一直在找您。总算找到您了。这是指挥剑,这些人现在都属于您。我曾当过他们的指挥官,现在被提升当您的士兵了。请接受我的敬意,大人。请下命令吧,将军。”
  接着他发出一个信号,于是从树林中走出几个人,他们拿着一面三色旗,一直走到侯爵面前,将旗帜扔到他脚前。这就是侯爵刚才在树丛中隐约看见的旗帜。
  “将军,”献出宝剑和肩带的年轻人说,“这旗帜是我们刚从埃尔布昂帕伊在园的蓝军手中夺来的。大人,我叫加瓦尔,曾是拉鲁阿里侯爵的人。”
  “很好。”侯爵说。
  于是他平静而严肃地戴上肩带。
  接着,他抽出宝剑,在头上挥舞。
  “起立!”他喊道,“国王万岁!”
  人们都站了起来。
  于是在树林深处响起了狂热的欢呼声:“国王万岁!侯爵万岁!朗特纳克万岁!”
  侯爵转身问加瓦尔:
  “你们有多少人?”
  “七千人。”
  他们走下山丘,农民们拨开荆豆丛为德·朗特纳克开路,加瓦尔继续说:
  “大人,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我们原先只缺一个火星。共和国的告示表明您来了,于是这里的人就为效忠国王而起来暴动了。我们还从格朗维尔市长那里得到秘密通知,他是我们的人,他救过奥利维埃神甫。昨天夜里敲响了警钟。”
  “为了谁?”
  “为了您。”
  “呵!”侯爵说。
  “所以我们来了。”伽瓦尔说。
  “你们有七千人?”
  “今天是七千,明天是一万五千。这是本地的效率。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参加天主教军队时,人们敲响了警钟,一夜之间,六个教区:伊泽尔内、科尔格、埃肖布鲁瓦尼、奥比埃、圣托邦、尼埃伊,让他带走了一万人。没有军火,他们又去一位石匠家找到六十斤炸药,都给德啦罗什雅克兰先生带走了。我们刚才想您大概在树林里,所以就来了。”
  “你们攻击了埃尔布昂帕伊农场的蓝军?”
  “由于逆风,他们没有听见警钟,没有防备。他们受过愚蠢的村民的热情接待。今天早上我们包围了农场,蓝军正在睡觉,我们一下子就把他们解决了。我这里有一匹马,您肯赏脸接受吗,将军?”
  “好的。”
  一位农民牵来一匹马,它像战马一样套着鞍辔。侯爵不需要加瓦尔的帮助,翻身上马。
  “乌拉!”农民们喊了起来。这种英国式的呼喊在布列塔尼…诺曼底沿海是常见的,因为这个地区与芒什海峡的岛屿往来频繁。
  加瓦尔行了一个军礼,问道;
  “您的司令部设在哪里,大人?”
  “先设在富热尔森林。”
  “这是属于您的七座森林之一,侯爵先生。”
  “我需要一位教士。”
  “我们这里有一位。”
  “是谁?”
  “埃尔布雷教堂的副本堂神甫。”
  “我认识他。他去过泽西岛。”
  一位教士从队伍中走了出来,说道:
  “我去过三次。”
  侯爵转过头:
  “您好,神甫先生,您有的是工作。”
  “那太好了,侯爵先生。”
  “您要听许多人忏悔,当然是愿意忏悔的人。我们决不强迫。”
  “侯爵先生,”教士说,“加斯东在盖梅内就强迫共和派仟悔。”
  “他是理发师嘛。”侯爵说,“死亡应该是自由的。”
  加瓦尔刚才走开去下了几道命令,这时走了回来:
  “将军,我听您吩咐。”
  “首先是去富热尔森林会合。让大家散开,分头去。”
  “这命令已经下达I。”
  “你不是说蓝军受过埃尔布昂帕伊的热情接待吗?”
  “是的,将军。”
  “你烧了农场吗?”
  “烧了。”
  “烧了村子吗?”
  “没有。”
  “把它烧掉。”
  “蓝军想抵抗,但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我们有七千人。”
  “他们是哪个部分的?”
  “桑泰尔的部下。”
  “国王被杀头时,就是这个桑泰尔指挥击鼓的。这么说,这营人是从巴黎来的了?”
  “半营人。”
  “它叫什么?”
  “将军,它的旗帜上是:红色无檐帽营。”
  “这是些残暴的野兽。”
  “伤员该怎么办?”
  “结果掉。”
  “俘虏呢?”
  “枪毙。”
  “差不多有八十人。”
  “统统枪毙。”
  “还有两个女人。”
  “也枪毙了。”
  “还有三个孩子。”
  “将他们带走,将来再处理。”
  说完,侯爵便策马走了。
  七 决不宽恕(公社的口号)
  毫不留情(王公们的口号)
  当这件事在塔尼附近进行时,乞丐已经朝克罗隆走去。他钻进沟壑,在大片暗淡的树阴下行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毫不在意,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通想而不沉思,因为沉思者是有目的的,而遇想者却没有。他漫步游荡,走走停停,这里摘一根野酸模的嫩芽充饥,那里喝一口泉水解渴,有时抬头倾听远处的喧哗,然后又沉入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扭力之中,让太阳照晒褴褛的衣衫。他也许听到了人声,但他聆听的是鸟鸣。
  他年老、迟钝,不能走远路。正如他对德·朗特纳克侯爵所说,四分之一法里的路就使他感到疲乏。他朝十字阿弗朗香方向转了一小圈,回来已是傍晚了。
  过了马塞不远,小路通向一个高坡,那里没有树木,可以看得很远,西边,直到大海,一览无遗。
  一股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烟是最可爱,也是最可怕的东西。有祥和的烟,也有阴险的烟。烟,烟的厚度,烟的颜色,各有不同,它表示的或是和平或是战争,或是友爱或是仇恨,或是款待或是坟墓,或是生命或是死亡。在树林间升起的烟可以象征世上最迷人的东西——壁炉,或者世上最可惜的东西——火灾。有时,人的一切幸福或不幸都寓于这随风飘散的烟中。
  泰尔马什看到的烟令他不安。
  这是一股黑烟,夹杂着突如其来的红光,仿佛大火时明时暗,即将熄灭,这股烟升起在埃尔布昂帕伊上空。
  泰尔马什加快步伐朝黑烟走去。他很累,但想看个究竟。
  他来到一座小山顶,靠着山坡就是那个小镇和庄园。
  小镇和庄园已荡然无存。
  一堆破房子在燃烧,这就是埃尔布昂帕伊。
  茅屋燃烧比宫殿燃烧更令人心碎。燃烧着的茅屋一片凄惨。灾祸袭击贫困,好比是秀鹰扑向蚯蚓,这里有一种违反情理的东西,使人难受。
  《圣经》上有个传说:一个人观看了火灾后变成了石像。泰尔马什在刹那间也变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动不动。这场灾祸是在寂静中完成的。没有呼叫声。浓烟中听不到人的叹息。这场烈火在继续,它要完全吞没这个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声和茅草的劈啪声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有时浓烟裂开一条缝,于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顶和张着大嘴的房间,烈火中能看出各种各样的红色:朱红色的内室,鲜红色的破衣烂衫,大红色的蹩脚家具。泰尔马什面对这场凶恶的灾难,头晕目眩。
  与房屋毗连的栗树林中,有几棵树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泰尔马什在倾听,想听见一个声音,一声呼救,一声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难道人都进光了?
  埃尔布昂帕伊那些活泼、勤劳的人们在哪里?这个小镇的居民怎么样了?
  泰尔马什走下山坡。
  他面对的是一个不祥的谜。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动。他像影子一样朝这片废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这座坟墓的幽灵。
  他来到曾经是庄园大门的地方,往院子里看,院墙已经没有了,院子和周围的村子连成一片。
  他至今所见到的一切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现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状模糊的黑东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着,另一侧被月光照着。
  这是一堆人,这些人已经死了。
  在这难死人周围,有一大摊液体还在冒气,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红色并非来自火光,这是血。
  泰尔马什走过去,对地上的这些身体逐一察看,它们全部是尸体。
  月光照射着,火光也照射着。
  这是士兵的尸体,他们全都光着脚,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们还穿着军服,那是蓝色的。在这一堆肢体和脑袋中,这里那里可以看见一些别着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军帽。这些人是共和派,是驻扎在埃尔布昂帕伊农庄,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巴黎人。从尸体的整齐位置来看,他们是被处决的。他们被就地枪决,而且有条不紊。
  他们都死了。这一堆里听不见一丝喘息。
  泰尔马什…一看过去,一个也不漏掉,尸体遍身是弹孔。
  枪杀者大概走得匆忙,来不及掩埋尸体;
  泰尔马什正要走时,眼光落在院里一截矮墙上,看见从墙角后面露出来的四只脚。
  这四只脚比别的脚小,脚上穿着鞋。泰尔马什走近看,这是女人的脚。
  墙后面并排躺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旁边是一只破碎的空桶,这是随军女贩,她头部中了四枪,已经死了。
  泰尔马什察看另一个女人。她是农民,脸色发发,张着大嘴,双眼紧闭。她头上没有伤口。她的衣服大概因为穿得太久而破烂不堪,在她倒下时张开了,胸部半露在外面。
  泰尔马什将她的衣服完全扯开,看到她肩头有一个圆圆的枪眼。锁骨已经断了。他瞧着苍白的奶头。
  “母亲和奶妈。”他喃喃说。
  他摸摸她。她并不冰凉。
  除了锁骨被打断和肩头的伤口外,她没有别的伤口。
  他将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动。她没有死。
  泰尔马什直起身来,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这里有人吗?”
  “是你呀,凯门鳄?”一个声音回答,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从废墟的洞里钻了出来。
  接着,在另一座破房子里出现了另一张面孔。
  这是两个躲起来的农民,唯一的幸存者。
  他们熟悉凯门鳄的声音,所以放心地从躲藏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他们朝泰尔马什走去,全身仍在剧烈地颤抖。
  泰尔马什能呼叫,但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激动就是这样。
  他用手指着躺在他脚下的那个女人。
  “她还活着吗?”一位农民问。
  泰尔马什点点头。
  “那个女人也活着?”另一位农民问。
  泰尔马什摇摇头。
  最先出来的那个农民说:
  “别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见了。我正在地窖里。感谢天主,这种时刻没有妻儿老小真是万幸。我的房子被烧了,耶稣基督!所有的人都被杀了。这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三个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妈妈!‘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们杀了母亲,带走了孩子。我都看见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们屠杀完就走了。心满意足。他们带走了那三个孩子,杀死了母亲。不过她没有死,对吧,她没有死。喂,凯门鳄,你想你能救她?我们帮你把她抬到你那里去?”
  泰尔马什点点头。
  农场旁边是树林。他们很快就用叶簇和蕨草搭了一个担架,将仍然一动不动的女人放上去,开始在荆棘丛里行走,一位农民抬着头,另一位抬着脚,泰尔马什扶着女人的手臂号脉。
  两位农民边走边说,月光照着他们中间那个流血女人苍白的面孔。他们感慨万端:
  “都杀光了!”
  “都烧光了!”
  “呵!老天爷!这还算人吗?”
  “是那个高个子老头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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